夜凉如水。
叶敏玉怕周琰着凉,所以每晚都会坐在洞口挡风。
这一夜山林寂静,浓浓夜色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之意。但叶敏玉手抱长剑,想起睡在山洞里的周琰时,却只觉心底既是甜蜜又是酸楚。
他想他定是生了病。
可偏偏惘然一片,不知自己病得重或不重,是否还有药可医?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天色微亮的时候,周琰似乎低低叫了一声:「师侄……」
叶敏玉只当仍在梦中,直到他再叫第二遍时,才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结果用力过猛,头撞在山洞的石壁上,疼得他倒抽凉气。
接着就听见周琰熟悉的笑声:「傻小子,你还没睡醒么?」
叶敏玉虽被取笑了一番,却并不放在心上,抬眼望去,只见周琰的脸色仍旧苍白,但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知道师叔病情大好了,忙快步上前,探一探他的额头,问:「师叔肚子该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张罗。」
「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周琰瞧了瞧四周的山壁,皱眉道,「嗯,有酒喝么?」
叶敏玉已摸着了他的脾气,温言道:「待病好了才能喝酒,我先去抓只山鸡来烤着吃吧。」
「你?」周琰可不记得他这娇生惯养的师侄有此本领。
叶敏玉只是笑笑,转身走出了山洞。
他这一去就是半个多时辰,回来时身上满是尘土,好似在哪里摔了一跤,不过手中果然提了一只山鸡。而且杀鸡烤火的动作虽然生疏,但过得片刻后,毕竟还是香味四溢了。
周琰病了好几日,正觉饥饿难耐,忙接过来吃了,边吃边夸赞了叶敏玉几句。他又问起这几天的情形,叶敏玉也都一一说了。
周琰听后颇觉不好意思,道:「师侄,这几日可多亏了你啦。」
「本就是弟子分内之事。」
「都怪我行事鲁莽,为一张藏宝图惹祸上身,把你也牵扯其中了。」
叶敏玉心想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认得周琰?
相比之下,那些打打杀杀的小事,倒也不算什么了。
周琰当然不知他的心思,只是说了这么久的话,倦意又袭了上来,没过多久便熟睡过去。这一次倒没有睡得太久,醒来时才不过夜半时分。
叶敏玉照旧坐在洞口守夜,从周琰的角度望过去,只瞧得见他修长的背影和半空中的一轮明月。
月色亮得晃眼。
周琰掐指一算,忽然叫道:「今晚是中秋佳节!」
叶敏玉本就未睡,这时便转过头来,叹道:「是呀,我本打算中秋之前回去与爹娘团聚的,不料在此耽搁,又要累得他们二老担心了。」
「这可都是我的错。」周琰慢慢坐了起来,背靠在山壁上,道,「我日后同你一起回家,向他们负荆请罪便是。」
叶敏玉听得笑一笑,月光照亮他半边如玉容颜,自言自语道:「我爹娘有几位哥哥相伴,想来不至寂寞,但明年此时,却不知是谁陪在师叔身边?」
周琰孑然一身、浪迹江湖,今日尚且不知道明日的事,更何况是明年?他回想起往年的这个时候,自己不是在青楼厮混,就是独自大醉一场,心中思念之人,离了千里万里那么远,不禁微觉怅惘。
两个人都静静地不说话。
待月光一点点照进洞里来时,周琰蓦地开口道:「我初次见着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叶敏玉一听就知道,那个他指的是何人。
「师叔要说故事给我听么?」
「这个故事,你在旁人口中也听得到。」周琰挑一挑眉毛,道,「但说得未必像我这般好听。」
「那我可定要听一听了。」说着,叶敏玉走进洞内,坐得离周琰更近一些。
周琰伸手往腰间一探,习惯性地去摸他的酒葫芦,结果摸了个空,好不懊恼的哀叹一声,这才说道:「十年之前,我正像你这般年纪……唔,可能比你还小着两岁。我那时艺成下山,什么江湖规矩也不懂,结交了不少朋友,同时也得罪了许多人。有一回路过江陵,听说白云庄的美酒乃是一绝,就半夜跑去偷酒喝。」
叶敏玉嗤的一声笑出来,说:「师叔怎么也学贺前辈去偷东西?」
「咳咳,我的银子在路上用尽了,偏巧酒瘾又上来了,就……反正最后什么也没偷着,因为我刚进白云庄,就遇着了那个冤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种动人的神情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叶敏玉不敢多瞧,慌忙移开了眼睛,听周琰继续说道:「他相貌生得那么好看,像个姑娘家似的,脾气却冲得很,一见我就拔出了剑。我也是年少好胜,斗了几招之后,见他剑法不错,便提议要跟他赌一赌。」
「原来师叔这么喜欢打赌,你们是赌酒么?」
「错了,」周琰笑了笑,样子甚是得意,「我跟他说,谁若是输了,谁就脱光身上的衣裳……」
「啊——」叶敏玉叫了一声,脸上顿时红了。
周琰忙道:「你别误会,我当时可没有存着轻薄之念,只是见他骄傲,要挫一挫他的锐气罢了。又想两个人都是男子,就算脱光了也不算什么。」
「结果呢?是师叔你赢了?」
「当然!只不过我赢了之后,还没来得及笑上一声,他就先横剑自刎了。我那时可真吓坏了,连忙踢走他的剑,又点住他的穴道,大叫道『算我输了!算我输了还不成么?』,边说边脱自己的衣服。」
「怎么又变成你脱衣服了?」
「输了就是输了,我怎么好耍赖?」周琰眨眨眼睛,一脸无辜,「谁料他还是对着我破口大骂,往后每次见了我,都要提剑杀我。」
顿了顿,声音渐转轻柔:「可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就是喜欢他那副骄傲的样子。」
叶敏玉也像着了魔,心中的那一点甜蜜尽数化作了酸楚,一阵一阵的涌上来,让他忍不住问:「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周琰先是抬头望向外头的月色,然后悠悠叹了口气。
「是情之所钟,身不由已,也是明知会伤心痛苦,却仍不后悔遇见他。」说着,伸手揉了揉叶敏玉的头发,眼神里带了一丝温柔劲儿,道,「唉,唉,但愿你永远不知这滋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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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敏玉听得僵在了那里,手指微微发抖,耳边有个声音叫道:已经太迟了!
他已尝到了其中的甜蜜与痛苦。
但正如周琰所说,他根本身不由己。
周琰见他神色恍惚,只当他是倦了,慢慢收回手去,道:「你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觉得累了,早点休息吧。」
顿了顿,又道:「山洞里暖和得很,你别坐在洞口吹风啦。」
叶敏玉应了一声,眼看周琰由起先的辗转反侧,再到后来的沉沉入睡,只觉胸口空荡荡的,茫然至极。
师叔心里定然还想着那位少庄主。
而他的心中呢?
……也住进了一个人。
怎么办?
他这算是染上了断袖之癖么?该不该去寻医治病?
叶敏玉长到这个年纪,从来没有如此迷茫过,无论是爹娘还是师父,全都没有教过他此时该怎么办,他必须自己做个决断。
是像从前那般循规蹈矩?
还是学师叔那样任心随性?
叶敏玉心乱如麻,这一夜几乎没有阖眼,到得第二天早上,却还是早早起来张罗吃食,去外头采了一些充饥的野果。
周琰的病情既有了起色,以后就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叶敏玉见他无人照顾也行,便抽空离开山谷,到附近的镇上走了一趟。
他们藏身的地方虽跟江陵离得不远,但因地处偏僻,并未遇上什么仇敌。不过叶敏玉行事谨慎,不敢在外头久留,买了两套干净的衣裳同一些干粮后,又急急赶回了山谷。
两人直到这时才换下了满是泥污的衣衫,不过周琰见叶敏玉没有买酒回来,自是好生失望,接下来几天总是念叨个不停,在山洞里滚来滚去的直哼哼。
好似他早已病入膏肓,若再没有酒喝,随时都会一命呜呼了。
叶敏玉料不到他这么会耍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劝道:「等师叔的病痊愈了,再喝酒也不迟。」
「不过一点小病而已,有什么要紧的?我从前伤得更重,浑身是血的时候,也还是照饮不误。」周琰知道这师侄看似温和,性子却固执得很,所以不来硬的专来软的,可怜兮兮的说,「好师侄,你就帮我买壶酒回来吧。」
叶敏玉转开了头,假装没有听见。
周琰却是锲而不舍。
「我保证只喝一半,不,只喝一口,不不,只闻闻酒香就够了。」他说得兴起,竟抓过叶敏玉的手来按在自己胸前,道,「我酒瘾一上来,心里就好像有猫爪子在挠似的,痒得受不了。」
怦怦。
叶敏玉的手哆嗦一下,胸口也像是有利爪在挠着,又麻又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面上发烫,急着要抽回手来,但周琰偏偏抓住了不放,还在唠叨他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