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自己的师父本就是避世的高僧,若是平时,他一点也不担心那些人对了生验明正身什么的。但,若是有人捣鬼……这就得另当别论了。除非万不得已,江云觉得,还是不要轻易让师父牵扯进朝廷的是非中。
“看来,还是得去找摩诃不缚。”喃喃低语,回到梨园之后,江云便思索着怎么再见上那善见城的圣王一面。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每次拜托婆揭多带他去见摩诃不缚,婆揭多总说“时机不到”,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高深模样,弄得江云都快憋出内伤了。问其他人,也是如此,若不是施凡会来陪他,他一个人怕是不急疯才怪。
都拖了这么久了,是得仔细地想想办法解决才是。
脚伤在施凡的照料下,也好得七七八八,除了仔细看时略微看得出有些微跛之外,其他都与常人无异。只是后来每到降温或者下雨时,脚踝都会隐隐作痛,白日里还好,一到夜晚,简直痛入骨髓,整晚都折磨得他不能入睡,偶尔更是痛得神智迷糊。
一边沉思,江云一边推开自己的房门,他并没有抬眸,只是作深思状进屋,然后回身关门,待转身微跛的脚刚抬起往桌前去,眼帘跳入的人影差点没吓得他心悸病加重。
“小混蛋?!”他睁大一双澄澈的眼眸,有些吃惊地看着桌前,那里正有一个蹲在凳子上,不停偷吃糕点的人,满嘴都是枣泥糕屑,两手还在不停地抓着盘中剩余的几块,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不是当初抢走无名画卷的黑脑袋是谁?
黑脑袋一听见江云的声音,往怀里揣着糕点的手顿了顿,随后僵硬着脖子缓慢地转过头来,一双凸得十分厉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江云,好似只是在看着江云,又好似在沉思着江云的威胁度。
总之,那极具野兽特质的目光,再次令江云深深打了一个寒战。
从外形来看,江云可以肯定,黑脑袋是一个孩子,并且十分清瘦。可是,那种令人遍体生寒的眼神,真的是属于一个孩子的么?
看着凳子上脏得一塌糊涂的黑脑袋,鹰爪似的手中紧捏着糕点,怀中还揣了一些,连嘴里也塞得鼓鼓的,本就污得看不出面容的脸,此时更为的四不像了。
仔细打量下,江云这才发现,黑脑袋根本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罩在身上的是不知什么的破布,连遮羞都有些勉强,乱糟糟的头发好似荒郊野外的坟堆上长出的杂草,毫无光泽,隔得几步远,偶尔还能看得见一两只细小的虫子在发丝中钻来窜去。身上的气味也着实不好闻,远远的就能闻到那股气味,直接的说,是令人作呕的一股强烈的臭味。
脸色不知不觉间苍白了下去,江云的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总觉得那气味实在有些熟悉,简直熟悉得令他胆颤心惊。
然而,就当江云怔愣的瞬间,黑脑袋一下跳下凳子,一只手抓着怀中的糕点,嘴中叼着一两块,四肢着地,犹如矫健的黑豹一般,灵巧地猛然跳出了敞开的窗户。
浑身一震,江云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那过于灵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甩头脑中乱糟糟的想法,转身拉开房门,江云朝着黑脑袋消失的地方追了去。
无名画卷他还没找到,而且……
他突然很担心这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修。
☆、第二十回
试想过千遍万遍,甚至也有想到是这个孩子又在耍弄自己。
可是,当江云真的走进黑脑袋消失的地方,看清那阴暗潮湿的角落,他的眼前顿时一阵发黑,鼻间萦绕着久久不散的腐烂之气,受伤的腿忽而猛地抽起筋来,他吃痛,便一下瘫倒在了地面之上。
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攀着身旁的门框,十指恍如深陷进去,有些发白,原本澄澈的双目正含着惊恐和慌乱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不是他的幻觉,瘦小的黑脑袋正蹲在一堆看不出形状的腐肉边,那长满了肥蛆的腐肉边……
这是一间十分破败的小屋,应该是以前翻新县衙府遗落下的柴房,由于地处杂草丛生的荒院,因此常年了无人迹。
黑脑袋垂下头,呆滞的双目看了看怀中的枣泥糕,便将全部的糕点都丢进了那一摊似乎生着黑色毛发的腐肉中,好似在存积货物一般,看不出轮廓的脸上,模糊扬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之色。
腐肉散发的气味已经甚于恶臭,只要稍微吸入一点那带着扬尘的空气,便能引得胃中阵阵翻滚,即使捂着口鼻,也恍惚仍能浸进每一寸皮肤,使人战栗不已。
江云忽而记起那日在厨房后院听到的话,那头拴在后院的畜牲已经好久不曾乱吠,可是每日送去的狗粮依旧被吃得干干净净……
望着眼前的一幕幕,仔细看了看那摊形状模糊的东西,待确定了什么后,目光又落到黑脑袋的身上,江云不禁想,到底是什么力量,竟让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弄死了可以咬死几个壮汉的凶悍獒犬,而且每日不动声色地出入守卫森严的县衙府,不仅偷吃狗粮,还进入梨园偷吃他房中的糕点。
是不是,在这个孩子的心里,从来没有“人”这个概念,而是一直将自己看做一头与世格格不入的畜牲?
隔着一段距离,那些附于肉上蠕动不停的白色虫子,千千万万挤在一起,犹如筛动的米粒,有些附骨而生,看得人全身发麻。
气息不稳地闭了闭眼,定了定心神,江云扶着门框缓缓站起身来,黑脑袋呆滞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虽不再是那般的具有侵略性,可是看在眼里却是令人无比难受的。
一个好好的人,一个孩子,怎会变成这样……
“你……”干涩的喉头滚动出单薄的音节,却忽而有些浅浅的哽咽,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伸手去触碰黑脑袋,手刚举在半空,面前那双警惕兽性的双眼,倏尔变得凶狠起来,便僵住了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
“你别怕,我,”江云指了指自己,“带你出去,好不好?”澄澈的眼眸微微泛着水光,有些浅浅的红色蔓延,哀伤好似如泣如诉,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得远了。
七岁那年,家乡毁在一次巨大的地震之上,死的人不计其数,只要睁开眼便是满目疮痍,四处皆是腐尸的恶臭,瘟疫接踵而至,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他江云,被困在地底数十日,什么都吃过,无论是蚯蚓还是死人的肉,有时饿昏了头,渴昏了头,甚至想要撕开自己的皮肤,喝血食肉。
那段日子,暗无天日,生不如死。
也是在那一次地震中,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直到被人挖出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双目,眼前全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一片黑色的梦境,尽是腐烂的死气,有时他真觉得自己也死了,所以才会看到那么多恐怖的影子,包括自己的亲人。
说来,救他的那人是谁,他现在却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唯一记得清晰的,便是刚到尧山的那段日子。
他的师父,那个慈悲的僧人,如果没有了生,江云想,他的这一生怕是就如此毁了吧。
或许,夭折了也说不定。
抬首看向面前盯着自己的黑脑袋,江云再次伸出了僵在空中的手:“跟我走,我不会伤害你。”如果,他不带走这个孩子,怕是会后悔一生。
即使,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也不清楚为何他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是,江云知道,他无法放任,也无法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只因,他希望自己的幸运,能够传递下去。
“……”凸得厉害的双目看了看江云伸出的手,好似不明白什么意思一般,一动不动盯了半晌,眼睛都没有丝毫的眨动。
黑脑袋紧紧抓着地上的枣泥糕,嘴角的糕屑,令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个贪吃不厌的孩子。
“乖……先到我身边来。”僵硬地扯着嘴角,越接近黑脑袋,那腐烂的气息就愈发的浓郁,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闪过的恐怖画面也越来越多,江云的手已经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
难怪之前在房间里刚见到黑脑袋时,会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眼下那摊不堪入目的东西,便证实了自己最初的猜测,更是勾起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快离开这里。
因为,他无法保证在如此阴暗潮湿的地方,是否还会看到什么意想不到的画面。
起伏不定的胸口略微顿了一下,江云伸手一把抓住黑脑袋的手腕,一鼓作气地迅速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直到此刻,黑脑袋依旧没有给他一丝回应,只是两眼怔怔地望着他,好似不明白江云到底要做什么,有些乖巧傻气的一动不动地依偎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