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有的。一开始没有,后来既有所意识,也就有了让人生分歧的可能。我没能克服我的劣根性。
像我和白村清叙述中重叠的部分很少。
或许真相是,我在意的地方他注意不到,他在意的地方我不在意。我们的全部悲哀不关乎其他,只在于差异和把这种客观差异化为枷锁的集体力量。是造物主愚弄人类,把男女的形状造得除生’殖’器以外完全不契合、不平等。叛逆的人们在此竟也都沿着造物主的错误走下去。
我给第一个孩子取名为「业」。
贪爱顺境,嗔怒不顺,痴迷幻梦,是诸幻惑,造作善恶之业,复由此业为因,招三界之生死苦果,于苦起惑,由惑起业,因业感苦,展转相通,生死不断……
我在把第二个孩子放在孤儿院门口的雪地里时,给他取名芥。
芥纳须弥,刹那永恒。芥最小,却可容纳须弥大山、整个无我大千世界,芥之本身,超出时空、是非观念。
我明白那是什么声音时,心中已无遗憾。
像饮了数杯甜酒,微醺中好好做了一场美梦。
只是这有毒的甜酒是我夺来的,我也知道自己在做梦。我连带头发扯掉菩提叶就可以活下去的,但那会让我看起来像个小丑,我想体体面面的。
事到如今,万事皆休。
我永远记得我的孩子称赞我说,我的灵魂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鸟。
的确,我从一只光秃秃的雏鸟开始,吃能到口的一切,耐心捕猎,让自己羽翼变得强壮丰满,色彩愈来愈艳丽,但是没过多久,色彩褪去,羽毛脱落,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在消逝,我困惑莫解,对这个自己越来越陌生,直到我原本强壮的体格萎缩得跟雏鸟一般,时间溜我一圈,把我牵回了原点。
时间是慷慨的,但不公平,有时候连慷慨这一点都存疑。
我和时间作了斗争,取得短暂的胜利,却落入时间的姊妹——命运——设下的陷阱。
时间暴虐,乐此不疲地毁灭自己的造物,忍受不了丝毫忤逆和片刻失败;
命运偏帮,无条件站在时间一方。
第52章 逝者已矣
“这么突然?”
“是的少爷。”金斯一步紧似一步的在前方引路,“宴会上摔了一跤,从警局做完笔录回来就下不来床了。”
迹部看了眼外面昏黄的天色:“将近三天了为什么不送医?”
“他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医院治不了衰老。医生来诊断后说到了这阶段,尽量顺从老人的心愿。”
迹部叹息一声,紧跟金斯的脚步。
那夜过后气温骤降,宅邸部分建筑甚至需要供暖了。霍普房间不热,门窗却敞着。
“他不想有味道。”金斯解释。
的确有味道,即使通风散味也约略能闻到,药臭、病气和人衰老的气味。
迹部看到躺在床上的霍普,居然那么瘦削,几乎淹没在被子里,几天前还不是这样。
“孩子呢?”
他从被子底下伸出手。
“什么孩子?”
迹部接住,摸到一把干柴的骨头。他的眼窝、脸颊、太阳穴都凹陷了下去,想必这平薄的被子下的身躯也是一样,仿佛有什么在内部抽干他的能量。
“春天抱来的……”
“被家人接走了。”
“他让我回想起丽莎小的时候,也是圆头圆脑,眼睛又呆又灵。”
他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放在迹部掌心的手只有一点重量,毫无气力。
“她不开心很久了,可是能怎么办呢?我对不起你,明明在挪威时你的笑容……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你要原谅你父亲,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夫人和你。”
迹部默不吭声。
他们父子说话。迹部悄悄走出房间,正对上完全灰暗下来的天空。
当晚凌晨三点钟,霍普停止了心跳。
迹部崇弘为他举办的葬礼足够隆重,墓碑挨着丽莎的。
下葬当天气温极低,大雾弥漫。
四野、穹宇,除了他自己和那道确定无疑的黑棺,一片白苍苍。
吊唁的道道黑影如同执迷不悟的亡灵,又如只只黑帆,于雾中若隐若现,载浮载沉。变化又单调。
涉谷于陵园另一端下葬,方才他和她家人一起,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现在他作为家人站在霍普碑前,同样不知。他在他们碑前放了白玫瑰。
面对母亲的尸骨时,他被一种失重和失衡的感觉俘获。今时今日,他穿梭于浓雾中漂浮的密密麻麻的墓碑之间,从未如此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年轻的活着。
想到自己未来终不过是躺在这,穿过一条父亲架设的确定的路,和其他过于程式化的东西一样,引起他的反感。
一把银匕首在漫天缟素中划出一道口子。
迹部抬了抬下巴,把眼光往前送,果真是白村。
白村从涉谷那边来。迹部在那时没见到他。
他穿着黑色西服,外罩一件厚风衣。宴会那晚他就穿的很薄。居然按天气添减衣服,他身体是真的变弱了。
转身离开前,迹部停了停,是一个等待的示意。白村完成这边吊唁便跟了过去。
“她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要你照顾好小芥,还说,荷鲁斯的起源在业海的茵陈。”
出陵园的路被雾吞没,显得漫漫无尽。
“我查了一下你母亲的个人信息,她原名竹原慧。我想起来我母亲的遗物中似乎提到过这个名字,重新翻看了一遍那些东西,找到了她们的合照和离别时留给对方的寄语,她们是大学时代的朋友。”迹部措辞语气公事公办。“做个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交易吧。”
白村认真的看着他。
“叫林帮我找七岁之前和我母亲在挪威住过的一个地方。你应该还在查关于荷鲁斯的东西吧,我记忆深处的母亲也许会有关于业海和茵陈的信息……对了,你见过我父亲了吗?”
白村摇头:“得见。”
“那时你可以用我要挟他,我会配合你,虽然不知道我够不够份量。这些足够我们达成共识了吗?”迹部冲他眨眨眼。“尽快,别超过一个月。”
“好。”
迹部微一颔首,与白村分道而行。
因为常来,他认得下山的路,没有去找司机。
空气冰冷湿润,带有尘埃气味。
他孤身一人行在前后空茫茫,不见来处和前路的柏油路上。
沿途的植株坚定沉静的挺立在如云气般变化的乳白色迷雾中。
下个月考完试,他要离开。
……
87年,迹部和母亲搬到了挪威一座种满玫瑰的小宅院里。
为了隐秘,没有电子设备,他们只有一台收音机,仅能收到几个讲解圣经的日文频道,丽莎有一本圣经,通过这个教迹部学习日语。
这台收音机的机身曾经过丽莎哥哥的改装,插上配装的存储卡即可录音。丽莎常带他录各种声音,制作成短剧,把那些声音短剧的存储卡精心放在一个盒子里。他每天都不觉得无聊。即使天光总暗淡,他的心情一直很愉快。
《风与蜜蜂》剪接好了。
丽莎给孩子蒙上眼睛,摆好收音机。
来,播放了。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道缝,她走出去,接过安保递来的电话,关上门。声音闷闷的,十分细小。
嗯,我也想你。
先知这几年的预言太让人在意了。
重置三次了,是什么引起的呢?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工作?
人口危机……
好,我听你的。
我没跟谁提茵陈或者Norns。
我跟慧都不联系了。
嗯,会好起来的。
转眼两三年了。
我这边还有工作,日本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我做好准备了。风波迟早会过去,到时接他回来,我们一家人团聚。
这只是一次离别。
短剧放完了。丽莎回来,送孩子出门,交给霍普。
要带我去哪?爸爸安排的?我不要!我要妈妈……
他往回跑,丽莎看见他,立即捂着嘴转过身,匆匆走进门里,摔上了门。
迹部恢复意识时,感到面前有异物在动,一把抓住拉开。
是白村的手。
后知后觉自己脸颊上流淌着的东西,他偏过头,放开他手腕。
可他手腕微转,又凑过来,指尖轻蹭过他脸颊,湿凉触感消失了。
迹部正要好好看他这是什么意思,转脸,便对上他专注的双眼,不怜悯也不探究。
林在写记忆中见到的画面,他把场景转述给白村,白村画出来,给迹部复印一份,方便他回忆寻找。
迹部在白村笔下渐渐看到了回忆中那栋房子。
“烟囱的颜色上深了。”
他说完,白村感到他说话的气流,抬头盯着他看。
迹部明白过来,即使离那么近,他也听不见。
迹部走后,耶利米的人来找白村。
迹部清楚有些话不能出现在警方记录里。耶利米从笔录里得不到涉谷的遗言。有迹部崇宏在,耶利米见不到迹部。
见的是中年的耶利米。
白村原本的复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