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我反复回忆向我抛来篮珠的少女,她是慧,我确定,我能够重生,她能附身取代那个少女并非不可能。
我看着枕边青春不再、憔悴病气的慧。她不愿意再照镜子,打碎任何反映影子的东西,因怀孕被排斥在工作之外,她了无生趣,她想死,一直想。业是阻止她自杀时被她误杀的。假若给她新的生命……我说过,我爱她,胜过世间一切,我能为她去死,但我忍受不了和她生活。
曾经不是这样的,现在看来已十分久远的以前,我怎么看她都看不够,恨不得把她装在眼睛里,对充满她的生活满心期待,无法想象自己有在家门前踌躇叹息的瞬间。归鸟一般迫不及待投入有她的家的时候,仿佛一个春天。仅仅一个短暂的春天。
因此那样的未来,业完好的活着,和一个像慧的女孩子诀别我们,似乎不错。他们怎会找到我们不重要了。
我依照上一次的生活轨迹分毫不差的进行,工作、应酬、社交,甚至跟业的老师打了招呼,让他们无视业遭受的霸凌,反正这对他们也很方便。
我按部就班,分分秒秒的同这个躯体腐朽精神枯萎的慧走向终结。六期荷鲁斯结晶蓝珠,我在慧杀业时,跟和自己儿子一个年纪的奈奈子过夜,放在了她那。
项目、重生、灵魂转移的原理我一概不知、不理,不感兴趣,我选择如其所是,因为最后两个孩子都能活着,慧重获青春。
我在车后备箱装满火药,在试图于最后时日珍惜她的心情下和她互相折磨。
她的精神状态本便不好,孩子降生,她同上次一样患了产后忧郁症,时不时的谵妄发作。
有时她给孩子喂奶到一半,突然把孩子放下,就那么裸着干瘪的上身,冷冷的审视他,甚至从头顶抓着他柔软的头颅,像辨认什么危险物品似的嗅闻他。
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个错误的意外,她对这个意外心存怨恨,与怀业时不同的是,她没有随着休养和照料的时间,爱上业一样爱上他。她这时身体极差,境况太糟,恶劣的境遇会消磨亦或冻结人的善心和爱意。无由来的多疑更是让她视她刚剪脐带的孩子为敌人。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有同感。
明明这个孩子是整件事里最无辜的,然而无论上一世这一世,每每看着他无邪的小脸,我都不禁想,如果没怀上他……
担心她会对孩子做出什么,我承担了孩子的一部分照顾,然后我发现,这个新生儿的灵魂似乎是业的。
不,不可能的,连我都能发现,慧肯定也发现了,她还参与了很深程度的研究,她懂得灵魂转移的原理,甚至方法。
她杀死业,生下芥,做出这一切,都是为了抛下当下的人生,重获新生,不会是这样,她不是那么自我冷血的人,没有那么深沉的心机,她不会舍得杀死我和她的孩子,冒险让他们做试验品。
在此之前,我不是没有退缩,和她生活的每时每刻,我都认为我不会划下火柴,反而是在这种不相信中,我坚定的走向了那个结局,只为确认一件事:作为涉谷的慧把蓝珠抛过来时,有没有一点爱意、留恋、悲伤……?
一天,绿豆走在路上,被绊倒了,变成了红豆。第二天,绿豆走在路上,故意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了……因为,我愿意成为红豆。
望着业和新生的慧,我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抱紧身边的慧——
我爱的人在这。
第51章 竹原慧
小业降生后,他做节育手术,为了忠贞和公平,我也做了。虽然伤害是不平等的,主要是为了忠贞。
我第二次怀孕时认为他没做。毕竟两个都做了节育的人怀上孩子的概率万中无一。
我一直知道他的为人,不会跟发现了什么新事似的醍醐灌顶,而像是想起了以前就知道的事:我因为是他的妻子而不值得他珍惜,但值得他骗。
在我出生的穷山沟里,男人都明目张胆的卑劣,瞧你不起,干什么都理直气壮,没见识过这种阴损猥琐的。本质一样,却套了个谦逊的壳子,一股子水生生物的粘腻腥臊气。
而且我发现令人费解的是,听说女人遭遇了家暴、谋杀和歧视,人们视之为天灾。
大震跑不了;家暴性侵反抗不了。
小震不用跑;性骚扰偷拍忍一忍。
台风天切勿随意外出;女孩要保护好自己晚上别出门。
火山喷发是地壳运动的一种自然表现;男人控制不住下半身是动物天性。
——只是省去了抗震救灾的需要,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分明是人祸,怎么就成天灾了?终归不就是要你认命,安分的受害。反正我不会认的。
记得那一次,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路过,突然打倒了我。为了玩。我记住他们的脸,攒了半年的生活费,找人把他们打成了终生残疾。
顺带一提他们把我拖进巷子做了什么,反正不走法律程序,我没计较。于我性侵和殴打是一样的,他们看低我,我受不了的是这个。
我的追求者中,我更喜欢那个隔壁校学戏剧的男生。我选白村清,因为他有钱有资源。
我不需要爱人,我需要的是互相帮助的婚姻合伙人。他对我的用处仅仅是当我的名片,却被当做是靠他上位。连他也这么觉得。所以结婚前我和他约定不要孩子,他满口答应,没多久我「意外」怀孕,他一副「这是你欠我」的样子。当时公婆还健在,小业就这么降生了。
负着气,什么都不顺,孕期不顺,顺产不顺,工作不顺,那几年我吃尽了苦头。
人生在世免不了吃苦。我安慰自己。小时候没得选,吃够了穷苦,现在我选择吃有钱的苦,就要承受与之而来的风险。
但是为什么,我渴望的东西他一出生就有?
为什么他不疼而我疼?
又为什么他犯错,我下地狱?
我想了两辈子也只有一个解释:运气不好。
我从不知道我内心是向往爱的,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到了爱不成的年纪。
回想我的青春,和白村清没有开始的时候。我课业优秀,去英国做交换生。认识了丽莎,想方设法和她做了朋友。因为她是我无比羡慕却永远不会成为的那种人。出身优越,养尊处优,万千宠爱,在独属于她的玫瑰色世界里坦然、底气十足的活着。
她有段时间沉迷于宇宙信号、地外文明、第二世界的发现。我们熟识后,她笑话似的说起过世界的自我修正和重置,以及世界末日。她从长辈那听来的什么先知的预言,我们当时谁都不信,嘲笑他们的迷信。后来她被家里严肃警告不要再提起这些。
再后来她谈了恋爱,渐渐疏远了我。
时隔多年,我修养好了因生育而损坏的身体,打定主意要重新开始。费很大力气捡起专业知识,终于重返实验室,接触到伊西斯项目。我因善于钻营,常常能获得与我所处位置不符的情报。过了几年,事业有些起色了,我才有底气和在另一个半球生活的丽莎重新取得联系。
原来「先知」是存在的。世界重置尚待验证,已有科学家顺着「先知」的指引,观测到了平行世界的存在。末日的时间甚至精确到了2012年。
末日大概确乎会发生了。
当时她精神很不安定,我无心安抚她,因为我刚发现我怀了孕。
我总觉得未来还长,当下的一切都很短暂,可以忍受。我擅长忍。仿佛忍了这时,未来就会有什么不一样。而当那个确切的数字摆在我眼前,我才惊醒,磋磨了那么久,获得的都是最初想要的劣质替代品。
我想要重新开始,即使前方不远处是末日。
不,正因是末日,我才无比渴望成为丽莎那样的人活一次。
既然他以令人作呕的方式爱着我,那我便利用他的爱和愧疚,利用我和他的两个孩子作为荷鲁斯和蓝珠效用的预演。
离开前,我清了所有能清掉的这具身体留下的痕迹,包括我手把手教小业的画。那期间我收到了一台收音机,丽莎寄来的。她要我等她回国的时候给迹部景吾。我等不到那时候,决心抛下过往的我却也没舍得扔,放到了角落。
我还是太贪婪了。我追求丽莎的儿子,我真正想要的却是丽莎。我固然爱迹部,就像爱一架镀金的登云梯,一个纠正前世所有错误的万能按钮。直到学园祭舞台上,听着他那段独白,才可以说我爱上了他。可我耻于承认。我半真半假的跟我的孩子说我爱他,爱他的同龄人,心里止不住的惭愧。我不过是个舞着皮影戏的老女人。
我明明清楚我的处境和我的弱点所在,对我的弱点会将我引至何种境地也一清二楚。让我选别的道,我是不愿意的。
可我也没法理直气壮的说我的选择全部原原本本是出于自身的意志。我的灵魂形成,三分之一归我的家庭,三分之一归我的教育,三分之一归我听到的闲话。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个由无数空腔组成的罐子,装了一堆七零八碎的意志,还以为都是自己的。
我到底有的选还是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