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这麻袋还是有点显眼了。
但是这会儿暴雨倾盆,夜色深沉,石冻春的轻功全力施展开来,竟然就这么一路顺畅无阻地回到了先前那处院子。
他照着出门的原路**而入,就听到一声格外熟悉的厉喝:“谁!”
与此同时,一把折扇飞旋而来。
……啊?
他看着站在屋檐下那个长得像温客行、武器也像温客行,身边还站着顾湘的人,一时震惊到失去言语能力。
跟随着温客行一同走出屋子的还有几个薄情司的女鬼。王荃这会儿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惊喜地睁大眼睛:“石少侠,您真把主人带回来了?”
石冻春避开折扇跃下到庭院,手一松,巨大的麻袋滚在地上。
“草。”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一路积累的疲惫、疼痛,并伤口恶化带来的感觉全数席卷而来。
他一头栽了下去。
第25章 旧事
温客行这几日过得不太顺。
先是石冻春身受重伤,后有周子舒猜出他的身份。
结果今日遇到个神神道道的叶白衣,突然得知周子舒身上钉了七窍三秋钉,命不久矣。
他淋了半个时辰的雨,砸了自己最惯用的玉箫,被顾湘劝回这处院子,竟又径直撞上了救罗浮梦回来的蒙面人。
听到背后的女鬼喊出“石少侠”这三个字,他只觉得仿佛有一声惊雷震响,在眼前这人昏过去的瞬间便冲过去扶住他,把他从暴雨中挪到屋檐下。
揭开他脸上的蒙面,是一张被泡得有些发皱的易容脸。
温客行先前见过周子舒怎么处理这些东西,这会儿小心翼翼伸手把那些填充物揭开,就见到石冻春原本的面容。
“石大哥?”
顾湘原本正看着女鬼们七手八脚把罗浮梦从麻袋里扶出来,这会儿一转头,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怎么会在这儿?”
温客行的脸上结了霜一样可怕,一言不发地把石冻春横抱起来放进屋内的床榻上,又吩咐顾湘:“去烧点水。”
顾湘是知道石冻春之前受伤的事儿的,她担心自己一个人不够用,喊上云栽和红露一起跑出了门。
温客行站起身,冷声问:“怎么回事?”
王荃没想到谷主认识石冻春,这会儿巨大的惊喜之后,恐惧涌了上来。
她战战兢兢地跪下:“奴婢……以前认识石少侠,就求他出手相救——”
她的话没说下去。
温客行身形一闪站到她面前,伸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神情阴冷:“你求他?你凭什么去求他?”
窒息感涌上来,王荃眼前发黑。
一旁的女鬼都在喊“谷主饶命”,但温客行的眼神只是更加冰冷。
“谷主!”
罗浮梦这会儿被艳鬼柳千巧扶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急切地喊了一声:“温客行!”
“闭嘴!”
温客行脸上杀意大盛:“别拿容忍当纵容!”
但他却松开了手,细细打量起跌坐在地上,不住咳嗽的这个女鬼。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叫做王荃。”王荃跪好,垂着头颤声回答。
“头抬起来。”
于是她顺从地把头抬起来,对上温客行冰冷没有温度的眼神,微微瑟缩了一下。
温客行低头打量她,只觉得处处都是缺点。
看起来很单薄,武功稀松,容貌也不过平平。
“你当初怎么认识他的?”
他这么问出口的时候,顾湘端着热水和毛巾过来了,云栽手里拿着金疮药和绷带,红露捧着一套干爽的衣服。
温客行只让王荃一个留在屋里,放下帐子,亲自动手扯开了石冻春的衣服给他擦洗上药,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王荃的叙述。
王荃那年十六。
青梅竹马的刘生要悔婚,她不肯,他就找了人来。
她入谷后喝了孟婆汤,那一晚的事情全忘光了,这会儿还能说出来,只是因为当时她在纸上记下来了。
她第二日被人发现赤条条地和县里有名的混混滚在一张床上,羞愤欲死。王家知道是刘生做的事,但碍于刘生攀上了富家之女,竟然无计可施。
此事捅到王家族老眼前,族老可不管她是不是被迫的,只知道自家的姑娘和旁的男人有了染,害了名声,便捉了她关在柴房,预备着选个日子把她捆了沉塘。
王荃的爹娘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是平日里相熟的脚夫偷偷告诉他们“石冻春”这个名字。
——去找最近的太吾典当行,递条子写明情况,那位石少侠便会来帮忙。不管你是丢了一头牛,还是遭了什么冤,那位石少侠都会来帮你。他不会收报酬,但没人肯让他白帮忙,总要拿些自家有的东西酬谢他。
王父咬了牙去试了,没想到几日后真有一位石少侠风尘仆仆上门来。
因事情紧急,他竟然已经先把王荃救了出来。
这遭了大罪的小姑娘在翟阳已经过不下去了,石冻春主动提出有地方能收留她,她却说自己要去鬼谷。
鬼谷的薄情司名气大,连江湖之外的市井街坊都知道。王荃骤然遭受了打击,心如死灰后竟然又烧起火来,咬牙切齿地想要报仇。
“他当时怎么说?”
温客行替石冻春包扎好一处伤口,只听他在昏迷中也因为吃痛而含糊“唔”了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石冻春什么都没说。
他问王荃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又告诉她鬼谷是个很危险的地方,里头有很多坏人。
王荃说是,她想要报仇。
于是石冻春主动说:“那我送你去吧,青崖山太远了。至于王伯王婶,你们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问过丁叔,两位明日便启程吧。太吾典当行如今才开不久,各地都缺人手呢。”
王荃看石冻春是个男人,还是有些怕他,于是石冻春又找了把匕首给她,说:“别怕,你都要报仇了,先学会保护好自己。”
他又把自己擦洗干净,露出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这下王荃果然不怕他了,只觉得他大概是神仙。
从翟阳到青崖山有相当一段路程,王荃不会骑马,石冻春就找了一辆马车,亲自送她。
她开头很安静,之后有一晚休息时,石冻春突然说:“多想些开心的事情。”
王荃受惊,在火堆边抱着膝盖瑟瑟看他。
“你现在不开心,不是么?一直不开心下去,要得病的。多想些开心的事情。”
“……什么开心的事情?”
“譬如说,兔子?”石冻春有些迟疑地说,“你喜欢小兔子么?”
王荃怯生生地点头。
“想象你现在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小小的,毛茸茸的,可以摸它的耳朵。”
她于是试着去想。
她的心已冻结了许多日,在这一刻却微微触动,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
没想到石冻春又说:“不过不能给你捉真的兔子来,养兔子很臭的。”
他这话说得平淡无波,王荃却“噗嗤”笑出声来。
这一笑,之后就好多了。她不再沉浸于痛苦之中,开始憧憬之后在鬼谷的生活。
“……憧憬?”
当然是憧憬。
鬼谷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外头难道就很好?鬼谷虽然有很多恶人,但薄情司依旧是她可以去信赖的地方。
石冻春看她有了些活力,便和她说些自己在江湖上打听到的鬼谷的事情。他所知不多,于是后来空了,他就教王荃怎么用匕首。
“我不能收徒弟。”面对王荃的恳求,他说,“不过侠隐阁不讲究这些,我可以教你一点基础。”
他也不会教人,只知道一遍一遍演示招式给她看。王荃做的不对,他也不上手纠正她,只用言语指点。
“能学一点是一点。”他说,“好好活下来。”
快到青崖山的时候,王荃已经和石冻春很熟悉了。
她大着胆子问石冻春:“石少侠,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能帮就帮,左右我闲着。”
石冻春笑了一声,不知为何,笑容却显得有些寂寞。
“——其实是因为我要找个东西撑一撑。”静默了片刻后,他突然说。
“活着太累了。我本来已经撑不住了,但陆姐来了,我还得努力把她送回去。”
“我这话说了你也听不懂吧?”
王荃诚实地点头,但她还是努力记下了石冻春所说的话。
“听不懂也没事……这话我也不敢和陆姐说,说了她心理阴影面积就不止拳头大小了。唉,但我有抑郁症,这会儿又没有药,只好一直就这么扛着。本来以为换个环境会好呢,结果其实好不起来。”石冻春淡淡地说,“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总得撑到陆姐回去之后吧。”
王荃还是听不懂,但她看出石冻春这会儿不开心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往那边挪了挪。
她还是讨厌男人,但石少侠是小神仙,应该没事吧?
她把自己的手盖在石冻春的手上,小声说:“您别难过了。”
石冻春一怔,然后微微笑了笑。
“好,我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