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觉得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没什么,从含光君嘴里说出来却当真坐实了「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不禁好笑地捂住他的嘴,哭笑不得道:「好了别说了,知道你记性好,我记性差,我就问问而已。我只是在想,当时在场的除了你……还会不会有其他人记得。」
蓝忘机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认真看着魏无羡,后者接着道:「当初金鳞台大审,我在乱葬岗上写过的手记涂过的符咒全都被世家缴走,大部分的手稿至今应该还保留在金鳞台芳菲殿之中,但我不知道除了金光瑶以外,还有谁会得他许可进去,因此也不能确定有谁会着手研究灭绝『凶尸』之法。毕竟大部分对鬼道有兴趣的人,都是想着怎么样炼制凶尸,而不是灭绝之道。」
蓝忘机道:「你怀疑当时,你与叔父的对答可能广为流传。」
魏无羡似笑非笑地看着蓝忘机,道:「连我被莳花女讨厌、一进花园就漫天下花雨这种无聊事情,都有人记下来写进书里的,我那样堪称离经叛道的回答当然也会传出去了。」
蓝忘机面不改色,堪称冷静。魏无羡道:「那个答案我是胡诌的。后来在乱葬岗我也没试过,有了温宁我就不需要那么麻烦。可是现在想起来,如果在修为不足的情况下,真要灭绝一个比自己强百倍的凶尸,以毒攻毒或许可行。」
蓝忘机却断然道:「不可行。」
魏无羡一愣,笑道:「灭绝普通凶尸可行,对上夷陵老祖嘛那当然就不可行了。所以我猜……虽然从射日之征到不夜天为止,我哪里都杀过人,但要在这些地方以其怨气集结来杀我,只会反过来被我操纵。就算带着禁言咒,也就是多拍几下手的功夫。金凌那孩子……大概也不会这样做的。」
此时外间响起敲门声,接着蓝思追的声音传来:「含光君,宗主请您与魏先生至雅室一趟,说是云梦江宗主临时造访,正在候着你们二位。」
魏无羡突然一把抓住正要起身的蓝忘机,神色有些冷凝。
蓝忘机反手握住他,道:「别多想。」
魏无羡眉宇一松,怦怦狂跳的心陡然又平缓不少,与蓝忘机一齐下榻更衣,罩上斗篷去了雅室。
里头只有蓝曦臣与江澄两人,前者随即示意魏无羡能把罩头兜帽拿下来,于是各自示礼致意后,分别落座。江澄提及造访原因,说是他日前发觉传书去金鳞台后,数十日不得金凌回信,事非寻常,便投帖声称拜访敛芳尊,金光瑶相当和气地款待了三毒圣手,却在江澄提及金凌之时,略微讶异地说,他日前与几个金氏子弟下山夜猎,至今未归。见江澄神色不对,金光瑶当即传书同行跟随金家子弟夜猎的客卿,询问金凌是否还在夜猎途中,客卿却回信,几人因暴雨山洪而走散,尚未找到金凌小公子。
蓝曦臣道:「那么江宗主来姑苏,是为了打听金小公子的下落?看看蓝氏子弟在外夜猎者是否见过小公子?」
魏无羡知道不是。
江澄摇头,道:「金凌身上有我云梦江氏银铃,若有危难,银铃必响,方圆十里的江氏子弟银铃将与之相和;至今未有动静,表示金凌安全无恙。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没回金鳞台、却也不来我云梦。」
蓝曦臣道:「所以江宗主以为……金小公子可能只身来访云深不知处,找……魏先生?」
魏无羡摇头,表示金凌没来过。
江澄的脸色愈发冷,阴阳怪气地笑道:「那孩子心心念念要报血海深仇、要你血债血偿,还是当着我的面说的,说要我看着自己的凶尸灰飞湮灭,就不要这一回夜猎有什么好歹,继续让你逍遥法外。」
蓝曦臣见蓝忘机神色冷淡至极,几乎要开口警告了,赶紧道:「江宗主,金小公子福泽深厚、资质也高,不会轻易受伤的。若你忧心,不如说说,金小公子可能会去哪里?」
江澄见魏无羡面色肃然,也是十分关切的模样,便顺着蓝曦臣的台阶下,道:「我警告过他,要杀凶尸是不可能的,凶尸已经是死人,寻常灵剑不可能对他造成实质伤害;就算将他大卸八块也还是能缝合回来。总而言之,你没有一具强过鬼将军的凶尸,对上夷陵老祖,想都不要想。」
江澄这话说的没错,也是为了熄掉金凌以「杀死」或「灭绝」之法来报仇的心,毕竟一旦魏无羡死亡,就是江澄欺骗了修真界──夷陵老祖从头到尾都是人身,而不是江晚吟的凶尸。但这话金凌是不是听进去了、听进去多少,可真令人忧心不已。
魏无羡寻思半晌,蓝曦臣突然道:「魏公子,按江宗主的说法,凶尸对上凶尸,若以全力拼搏,如何区分胜负?是同归于尽,还是无论如何都会战下去?」
若是认主的凶尸相斗,把操纵凶尸的主人杀死、将无主凶尸收归麾下,就算胜了;若遇上无主凶尸,拼到最后,就是以怨气互相吞噬,怨念耗尽者就算干尸枯骨一具,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然而凶尸杀害生人者多,以怨气为食,反而不会有相互拼搏的情况,因为都要消耗大量怨气,自损甚多,即便凶尸大多没有清楚的神智,基本趋利避害还是懂的。如此说来,两凶尸相斗,还是能以吞噬掉其中一方来分出胜负的。
蓝忘机沉吟片刻,对魏无羡肃然道:「两凶尸相斗,若怨气相当,是否可行。」
魏无羡先是摇头,因为要找到怨气相当的两凶尸太难了,通常都有高下之分,而且两凶尸很难斗在一起,这才是重点。除非那凶尸尚有神智,而怨气就是针对另一具凶尸来的,换句话说,如果自己的仇家是个力大无穷的凶尸,那么有些人或许会异想天开地把自己也做成凶尸去报仇。可是练制凶尸的条件也非常严苛,他必须在死前遭受过非人的折磨,或至少从小就对世界充满怨恨……譬如家破人亡而仇家还是他曾经误信的歹人什么的……
江澄道:「凶尸……与凶尸相斗?」然后他看了魏无羡一眼,手中的杯子突然落到地上,摔碎了。
魏无羡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表情,但他起身的那一刻,蓝忘机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死死盯着他。
「……魏婴!」
第23章 【番外】带孩子的日常《六》
魏无羡知道漫长的十三年,无论对谁而言都难熬得像一把剔骨刀,把人一寸一寸地剜到形销骨立,牢牢攀附在每一根肋骨上的都是狰狞蜿蜒的荆棘;或者是把人脱胎换骨,从里到外打磨扭曲到面目全非。他也知道真正的难能可贵在于绝不动摇的岳镇渊渟,但事实却是白云苍狗、人心易变,但即使变了,也怪不了谁。而他自认当初做了绝不后悔的选择,不代表现在回首前尘就不会懊恼了,自从知道金凌可能是去了乱葬岗、又是为的什么去了乱葬岗以后,魏无羡难免心想要是自己能再细腻一点、再小心一点、再周密一点……
哪怕都是空想、哪怕仍旧无所改变,又或者变了,却变得比他所知的还要糟糕上千万倍。
金凌对他的意义复杂又充满矛盾──他是师姊留下的孩子,但在此世他俩确确实实隔了一道名之为「仇」的天堑,而魏无羡又没有莫玄羽那一层壳子遮掩,导致他无法亲自教导金凌。就算金凌幼时也算时常与他见面,但只要他还是「魏无羡」,等金凌明白穷奇道截杀以及血洗不夜天对他自己、对魏无羡、对江澄,甚至是对他身边的所有人而言,都是决定了命运的大难大劫,那么他从此与魏无羡反目也情有可原──那远远不只是父母之仇,尚且包括了他在金鳞台摸爬滚打的前半生。
魏无羡心中明白,金凌的命运一直是被人拿捏的,看似无法无天、倔强跋扈,实则孤掌难鸣、身不由己。就算有江澄护着、甚至此世还有魏无羡本人做靠山,但他终究是金鳞台的子弟,能作主的既不是江澄、当然也不是魏无羡。而这样的、看似被保护得很好的金凌仿佛一夕间就长大,丝毫不给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一些心理准备、也不多留给他们一点时间,去弥补遗憾、去亡羊补牢……
那年在观音庙的时候,当蓝忘机以琴弦削断了金光瑶一臂,让金凌死里逃生,魏无羡就后怕地想过要是金凌也没了,他该怎么办。毕竟他自己让温宁误杀金子轩时,已经泪流满面地抱着头不知所措;而师姊为他挡下的那一剑是压跨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至于金凌……魏无羡没有答案。
不是不敢去想,而是绞尽脑汁,设想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好最坏的打算,看看能不能挽救什么,反正即便是一条自己的命,魏无羡也有办法。但他们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往乱葬岗这一路上,魏无羡的脑袋都是一片空白,不是在发呆、也不是六神无主,而是想了半天,一片空白。
唯有骨髓里蔓延着无穷无尽的冷颤。
这十五年来,魏无羡身边有伴,而且还是个总让他失了防备、让他生死迫在眉睫也紧张不起来的伴,他几乎忘记「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而到现在,众人已经来到乱葬岗之下,魏无羡被允许使用鬼道探查山头上的虚实,他却三番两次没成功从脚下的泥土中召唤出骨花传信。当然有没有成功外人看不出来,毕竟魏无羡只是专注地半蹲在地上凝望着泥土,好一会终于等到一只小骨手钻土而出,他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庞大到几乎把人压到喘不过气的抗拒──他其实没那么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