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江澄老早被他俩闪瞎了不知几回狗眼,大概不会再反对他带人进江家祠堂了?这样也好,他就不必七孔流血地抓着谁的手,求对方把他远远带走,再也不要回来──即便是午夜梦回都渴望的地方,也再不踏入一步。
……谁会真的不想回来呢。在蓝忘机之前,这便是他的家了。
正因为明白物是人非,才会带着幽微的期待,悄悄地缅怀。如果不是被那样难堪地赶出江家祠堂、又或者他没有失控地将符咒砸向当时暴怒的、说他和蓝忘机恶心的江澄,他怎么放得下?魏无羡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何不知自己与江家,从来没那么容易恩断义绝。他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也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没有错──第一次叛出江家也许是孤绝了些,然而第二次,他算是看清了自己与江澄、与整个江家之间,横了一道怎样都迈不过的坎,而过去的情谊哪怕未曾烟消云散,也早被磨得面目全非。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江澄之间的无数笔烂账,也说不着谁欠谁多一点,而是因为他俩在意的、重视的、会为之奋不顾身的,除了江家、江厌离还有金凌,再没一件一样的了。
想必江澄心里也清楚得很,那令人不甘心的、气馁的甚至是忿忿不平的分道扬镳,放到魏无羡与他身上来看,并不是不得已、不是注定……却是自然而然的。于是他们至今对于金凌的小心翼翼和近乎于恐惧的保护,其实是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与其说那是他们和好如初的表象,不如说那是他们你死我活的底线罢。那怕他与江澄的关系没有上辈子那么糟糕了,魏无羡明白,那都是有极限的。
因此他晃悠到堂屋里,看到江澄坐在主位上擦剑之时,才会那么惊讶──莲花坞主人手里并非他的成名宝剑,却是数十年如一日恶名昭彰的随便。
江澄一抬眼皮,见魏无羡一脸自来熟地进来,门生也见怪不怪,便面色不善道:「去哪里了?」
魏无羡摊手,他又没出莲花坞,还能去哪,于是比划道:「你管我?」
江澄像是早料到是这回答,冷哼一声:「快两个月了,你到底跟阿凌说了认主的事情没有?」见魏无羡一脸似笑非笑,又道:「那小子不知是从哪里偷学的邪……你那手段,谁知道他胡乱用出来会不会有个闪失,你还敢不多看着点?」
魏无羡望着那人手里的随便,比划:「当年金鳞台大审,把我的手稿全缴给了金家,如今金凌与跟金光瑶那样亲厚,你还觉得他是跟我学的?」
江澄想是早就知道,也没动怒更没有惊讶,只是道:「我手伸不到金鳞台,自己的『凶尸』还不能管一管?难道你想看金凌落得跟你一个下场?」
魏无羡摇头,当然不,于是又问:「那你都没跟金凌说我是什么下场?」
江澄的语气仿佛恨不得当场把他碎尸万段:「你到现在都活得好好儿的,下什么场?」
魏无羡叹气,便不争了,开始比划正事:「其实我问过了。金凌还真没学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能掌控凶尸,那也是已经被驯化的凶尸,没什么危险性。最近他也挺认真练武,再没捣鼓那些有的没的。至于他以后会不会继续……」
江澄恶狠狠地道:「不准!」
魏无羡起身:「那我去跟他说。」
江澄怀疑道:「说什么?」
魏无羡:「你一起来听?」
江澄心中想听又不甘愿乖乖跟去,毕竟魏无羡是个不会说话的,与金凌沟通少不了要江澄翻译──事实上是金凌能看懂魏无羡比划的大概但江澄会忍不住在一边翻译,一边翻译还会一边教训金凌,因此金凌也会一边与魏无羡讲话一边跟江澄顶嘴,最后甥舅俩就无视魏无羡在一旁自顾自地吵了起来。于是魏无羡原本打算跟金凌说些什么的,最后往往全让江澄把时间给占了。想到此处,江澄冷哼一声,挥挥手让魏无羡自己滚出堂屋,说金凌这个点应该在校场。
金凌果然在校场,紫衣少年对着一排排的靶弯弓搭箭。脚边还有一只被射穿了眼睛的纸鸢。
魏无羡心想:「没有同龄的孩子陪他放风筝,就算门生给他放的大概玩起来也没意思,不如我陪他玩一会儿。」他默默来到金凌背后,少年耳闻细碎的锁链声,回头见到是魏无羡,也没说话,只是轻点下巴,又转回去继续射箭。魏无羡不跟他计较,毕竟很多年前金凌就没再喊过他一声「大舅」,现在既然关系缓和了点,还如同仇人那样没大没小地喊「魏无羡」却也太出格,不如啥也不喊,等这段尴尬过了再说。因此待金凌射出一箭,魏无羡便哼了一声。
眼前明明例无虚发,金凌莫名其妙:「你……你干嘛?」
魏无羡把他脚边的风筝捡起来,拍落上头的灰尘,再用符纸把破洞糊起来,顺着风一掌推出,又起落数丈,便把风筝轻飘飘地送上了天空。这下金凌也知道魏无羡是要他射风筝,因此等了一会,觉得距离够远了,便要从箭筒取箭。
魏无羡又哼了一声。
金凌:「干嘛?」
魏无羡又把风筝往上放了数十丈,直到那纸鸢的形状都看不出来了,才示意金凌动手。金凌没试过这种距离,虽然不觉得自己射不中,但总是没什么把握,于是狐疑地看着魏无羡,握着弓的手心也沁出了汗。后者拉着风筝不好比划,便用口型道:「这么能耐的话,试试看啊?」
金凌从小最恨被别人看扁,小时候动辄威吓他人,如今算是能沉得住气,但少年人毕竟忍性不高,见魏无羡一脸平淡地激他,他就咬牙搭箭,屏息凝神,往天空中那一黑点射去。
风筝似乎又飘得更远了。
魏无羡给他拍了拍手,因为手里的麻线被箭的力量给震断,他不需再握着了。只见那风筝飘了一阵,直直往下落入远处的草丛中,果真是射中了。金凌不动声色地吁了一口气,转头望着魏无羡,努力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却掩饰不了那一抹得色。
魏无羡指指远处:「去捡啊。」
金凌:「明明我射中了,为什么要我捡?」
魏无羡:「因为我也射得中。比这更远的我还是能射中。你跟我比肯定是你输,所以你捡。」
金凌愤愤地要去捡,突然想到了什么,吹了声口哨,轻喝道:「仙子去捡!」
魏无羡心想:「仙子是谁,哪家跟金凌特别好的姑娘么……怎么有点耳熟……等等等等!」
就在一条漂亮的黑鬃灵犬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之时,魏无羡也如一阵呼啸的狂风一般刮上屋顶去了。
金凌:「……人呢?」
魏无羡:「蓝湛救命!」
金凌好不容易找到了趴在屋顶上瑟瑟发抖的魏无羡,在底下举着一个新的风筝道:「你下来!你不是说更远的风筝你也能射中?」
魏无羡拼命挥手:「狗牵走!」
金凌爱狗,金凌不服:「仙子又不咬人!」
魏无羡:「它会追我!」
金凌翻白眼:「你跑它当然追你啊!」
魏无羡:「它不追我干什么跑啊!」
金凌耐性尽失:「你下来!我保证看着仙子不咬你。」
魏无羡无动于衷:「不管,狗先牵走!」
金凌还要再劝,突然听见仙子呜咽一声,原本摇得飞起的大尾巴突然夹了起来,整条狗都趴到地上动也不动,可怜极了。金凌一呆,立即转头,就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不远处,一个是自家舅舅,另一个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含光君,看来是两个月期限将届,含光君上门寻人来了。而仙子呜呜噎噎的对象,明显不是江澄,而是面无表情望过来的蓝忘机。
金凌:「见过舅舅、见过含光君。」
江澄轻哨,那黑鬃灵犬如释重负地跳起来,随即夹着尾巴跑到校场旁的一棵树下远远趴着,黑溜溜的圆眼睛却还是巴巴地望着这边。蓝忘机则是对金凌颔首,默默来到屋檐下,抬头望着满头冷汗的魏无羡,道:「已经走了。」
魏无羡见蓝忘机来了自然心中高兴,但是望了远处一眼,依旧手脚发软,比划道:「不行,它看着这儿呢!」
蓝忘机见魏无羡手似是不太能使力,遂掠上屋顶,把人轻轻揽住提了下来,顺道把人解了禁言。
天知道在一旁全程观看的江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掉头就走。
金凌则是以为蓝忘机来了,就要立刻把人带走,赶紧道:「你不是说臂伤已经大好了吗?还不能射箭?」
江澄则道:「我让你跟阿凌说正经事,你就教他放风筝?」
魏无羡对着蓝忘机耳语道:「你来早了啊蓝湛,还有四天呢。」
蓝忘机道:「从云梦返回姑苏,若不御剑,要四天。」
言下之意,都是心急。
江澄没有特别想留人,便道:「话说完再走。」
金凌:「箭射完再走!」
魏无羡:「你陪我逛一圈莲花坞再走?」
蓝忘机看魏无羡一脸期待,沉默须臾,终是点了点头。
魏无羡便对金凌招手比划:「去放风筝啊?」
金凌立刻把箭头从纸鸢上拔了下来,确定还能飞,便又乘着风把纸鸢放上了天空,而且故意放得又高又远。蓝忘机见状,道:「臂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