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心知瞒不过弟弟,只好坦承。
魏无羡上金鳞台时已被下了禁言,加上重重捆仙锁缠身,他只能安静地跪在主殿前,神色冰冷倨傲地看着主审的金光善。金光善对他那明明是副丧家之犬、却仍俾倪众生的态度颇为不虞,因而对之百般喝问,却故意不让姑苏蓝氏门人解他禁言。魏无羡倒是始终老神在在,并不因为口不能语,而对金光善强加在他身上的罪名感到怨怒不忿,更无意为自己说一句辩驳之言。
至于其他三家的立场,江澄不愿表态。赤锋尊聂明玦虽曾数次打断金光善、警告他莫要渲染罪名太过,但由于魏无羡对温氏的包庇与聂家立场并不相容,最后也没有反对金光善要杀魏无羡、以安百家之心的决定。
蓝曦臣这才开口:「魏无羡此人罪大恶极、其心可诛,姑苏蓝氏亦有将他就地正法、以警后世之心。但是,若要杀此人,蓝氏全族深以为不可……并非说是魏无羡罪不致死。只是,诸位请看。」
蓝曦臣摆手,示意众人看着魏无羡。只见他脸上爬过一丝扭曲狰狞的冷笑,手中晃着叮当作响的锁链,开始悠哉地解自己的衣襟。待到胸腹上明显阴邪之气四溢的咒文曝露在百家眼前时,所有人都惊恐地屏住了呼吸,随即爆出大小不一的惊呼,然后是严厉的谴责和大肆唾骂。
蓝曦臣道:「魏无羡在被我下禁言之前,便以此咒文要挟:放话说若有谁敢杀他,他势必死后积怨成厉,蜕变成凶煞厉鬼找众人复仇,还要将他们个个凌迟处死、清算恩怨。我并不知死灵是否还能驭鬼纵尸,却知道若有修真之人含恨身死,化为厉鬼或凶尸后的实力往往远胜作为凡人之时。」言下之意,是指夷陵老祖生前若已是危险非常之人,死后必定成为祸害整个修真界的大患!
魏无羡好狠的心!胆敢生前死后都要在修真界刮起腥风血雨!
所有人议论纷纷,坐在裁判主位的金光善更是面色发白,只因魏无羡正用看死人的方式牢牢盯着自己!
对于周边喧噪,魏无羡安静地听着,倒不觉得自己是因为内心阴险歹毒又不正常,才学了如此手段。其实,他对于完成「如何有效成为一只大杀四方的厉鬼」的研究,远早于成为夷陵老祖之前。毕竟自己十八岁初入乱葬岗时,根本没想过能活着走出这炼狱,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样死后去找温晁王灵娇他们复仇。
但大约是他年轻气盛时,还有太多事情看不开,性子又太狷介。因此在二十二岁身死之前,始终没有将这法子用在自己身上、以震慑那些想取他性命之人,反而觉得死了就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却是深深亏欠了另一颗待他赤诚的真心。
所以眼下他没那么多顾虑了,毕竟云深不知处里还有老婆孩子给他热炕头呢,才不要死。金家要敢杀他就等着被魏无羡灭掉满门,不要以为他从前不屑做的事情,现在也不会做。至于更加声名狼籍、还是终身无法翻案之类的代价,魏无羡几年前就想过了──当民气舆论不站在自己这一边时、甚至他还有令人畏惧的实力时,再清白也百口莫辩……何况他并非真正全然无辜,鬼道这条路可是他自己选的。
就算当时,他是别无他法才走上了这阴沟里的独木桥,翻了船也怨不得别人。总之是应证了那一句: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至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聂明玦抬手制止噪音,道:「二弟说的有理,但除恶务尽。魏无羡作恶多端,又有什么酷刑施加于他才能平息百家之怨?又要如何彻底阻绝夷陵老祖再次作恶的可能?」
蓝曦臣提出了让魏无羡领受戒鞭的法子,至于鞭数再由四家合议,并由家教严正、对罪衍绝不宽贷的姑苏蓝氏负责行刑。江澄不置可否,金光善则在金光瑶的劝说下勉强同意了。见状,聂明玦问:「魏无羡,既然各个仙首决定留你一命,戒鞭之刑要怎么施为你都管不着、也作不了妖了。对此,你可有异议?」
魏无羡极慢、却清晰而明确地摇了摇头。这是同意了公审结果。
因受戒鞭之刑而终身修为停滞、残废无能的玄门子弟世所多有,是以众家皆对魏无羡坦然接受此刑感到诧异:竟然宁可忍受残废的耻辱,也不愿干脆受那一死吗。在场修士纷纷想起魏无羡早年风光的情景,均是摇头唏嘘;无法想象一个曾经颇富盛名的风雅之士、后来自立山头的一代宗师,狂傲嚣张一世,到头来居然是如此贪生怕死。
魏无羡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莞尔挑眉,心想他自然要贪生、却不是怕死,而是真的不想死,也不能死……否则蓝湛……魏无羡想到自己被献舍后,初遇那人于大梵山,俊雅无双的脸上满是死了老婆的苦大仇深,便更觉得自己非得活着走下金鳞台不可。
蓝曦臣解释到了此处,便听见蓝忘机涩声问道:「在魏婴身上的……是何咒文?往后……」可有影响?
心知弟弟想问什么,但他实在不想说那么多,只得含糊道:「此咒上身……若非遭人杀害,自然不会成为厉鬼。然而此乃干扰魂魄自然轮回之术,想来不会完全不影响中咒者的。即便往后无病终老,魂魄也会徘徊人间,无法顺利投胎转世。」
听罢,蓝忘机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蓝曦臣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该把人打晕再睡上七天才好,否则以他那腰杆笔直不动,神情却摇摇欲坠的样子,蓝曦臣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有一事。」好一会后,蓝忘机似是下定决心,端放膝上的手指在白色衣摆间微不可察地蜷曲着。他慢而又慢地低声道:「他是真的,金丹已失?我……」
「自然与你无关,夷陵老祖的金丹被含光君剜去只是托辞。」蓝曦臣适时地制止了弟弟的猜疑,顺带心里暗暗庆幸蓝忘机不是问他魏无羡最后要领受几鞭的问题,迅速解释道:「魏公子已然告知我,他的金丹是被化丹手温逐流所摧。当时温氏门人大杀莲花坞子弟,江老宗主和虞夫人正是因接连遭温逐流化去金丹后杀害。魏公子是在同江宗主逃难时受的伤,若非有温情姊弟的协助脱逃、又有他们帮着施救医治,恐怕两人都要折在温家手中。这也难怪……魏公子会在射日之征后,依旧那样护着温情一脉的温氏残部了。」语毕,心底也一阵遗憾唏嘘。
转眼,却见蓝忘机的表情又是要问些什么,蓝曦臣心中寻思弟弟该问的都问了,已经开始问到不该问的……是不是该立刻将他逐出寒室才好?不及阻止,蓝忘机便道:「兄长可知我为何昏睡七日?」以致于错过了金鳞台大审。
虽然蓝忘机的语气还是清冷平稳,但语意明显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像是不能谅解蓝曦臣为何将他关在云深不知处,不得出席大审。
蓝曦臣闭了闭眼,最后决定将这烫手山芋的问题扔给别人,便道:「……这是魏公子的意思,我并未过问。你明日可自行前往后山拘灵阵问他。」
蓝忘机道:「魏婴现在在何处?」
蓝曦臣顿了顿,道:「东室。晚点受完了戒鞭,我便遣人送魏公子回后山养着,大约要躺一段时日……」
话没说完,蓝忘机霍然站起,转身就走。
蓝曦臣淡然却不容质疑地喝道:「站住。」
蓝忘机依言站住了,但没有回头看自家兄长,拳头紧紧攥着藏在袖子里。
心底深深叹息,蓝曦臣语重心长地道:「别去,忘机……你受不了的。我不会让你现在见他,何况叔父也不同意。」
蓝忘机一语不发,失礼地没有接蓝曦臣的话,只是在寒室门前静立不动。
「回静室歇着吧,明日再去。」蓝曦臣道。蓝忘机便对着蓝曦臣匆匆一礼,开门就走。蓝曦臣没拦着,他知道弟弟不会硬闯东室,更生事端反而可能累着魏无羡。
但想到往后的十五年……蓝曦臣开始头痛地反省当初应承了魏无羡那些乱七八糟的请求,到底是对还不对了。
第4章 甜蜜的小黑屋
刚领完初次戒鞭的魏无羡步履蹒跚地拖着捆仙锁链,跟在两个年轻蓝家子弟后头走出东室刑堂,而魏无羡背后也跟出了两个,总共四个披麻带孝的小孩儿满面严肃地看守着他。即便魏无羡已不能发声、也毫无作怪的体力,他们也不敢大意,态度有条不紊又战战兢兢,显然是对恶名远扬的夷陵老祖戒备至极。
魏无羡觉得,这四个表面不说、内心却明显哭丧着脸的小朋友,配上自己当前半死不活的惨样,简直像是出殡。
他心如死灰地想,蓝湛当年受了三十多鞭,真是太可怜了,若没有受过是绝对不能想象其惨痛程度的。
第一鞭打在身上时,他先是一愣才感觉到钻骨蚀心的痛;挨到第六鞭,他勉勉强强知道自己还吊着口气;到了第十鞭,魏无羡已经是眼冒金星的半昏厥状态了……简直不敢想象还有下一次。他现在只想尽快走到云深不知处后山——据说是以后居所的拘灵阵处,随便找个还算平坦的地方趴下来挺尸。
明天蓝湛要来探望他呢,魏无羡自我安慰道,得睡饱一点才好打起精神跟蓝湛多说一会儿话……虽说可能只是无声比划──这姑苏蓝氏的禁言咒之可怕程度虽是他十五岁时就深刻体悟了,但时隔多年之后仍旧使他戒慎恐惧。因为此咒不但让他无法说话、不能吹笛……连吃饭接吻都不行!这样他还怎么跟二哥哥这样那样……真是光想想都觉得前途灰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