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奇道:「既然我已是罪大恶极,人人当诛之,我拉着含光君给我挡一挡有什么不对?为何要放开他?」
蓝曦臣听不下去了,满面寒霜地道:「魏公子,忘机待你……未曾有愧,你又为何不能对他……报以仁义?」
魏无羡将目光投向蓝忘机既敬且爱的兄长,对方此时冷肃凛然的面庞格外像蓝忘机。而蓝忘机本尊却无知无觉地倚在魏无羡怀中,眉眼无端生出一股娴静柔和来。蓝曦臣一愣,不知是从他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
「……泽芜君说得不错,含光君此举确实算是待我不薄。但魏某曾在屠戮玄武洞救过含光君一命,他此番以命相护,对魏某却也是应然的。」魏无羡缓缓道来,目光扫过蓝氏门人无不惊愕或鄙夷的脸,显然是对他在亡命天涯之时尚且胆敢恬不知耻地邀恩感到怨忿。但魏无羡恍若未觉地继续说道:「如此两清,我自是无意伤害含光君,但须泽芜君先答应魏某几个要求。一旦泽芜君应下了,我愿发心魔誓,伏法受百家公审,不得有违,否则当受万鬼蚀身噬心而死。」
蓝曦臣意味不明地盯着昏迷不醒的蓝忘机,目光在弟弟光洁而未系抹额的脸庞上转了又转,最后来到魏无羡脸上,接着缓缓道:「你亦须保证那几件事之中,无一可能为祸苍生、伤及无辜。」
「自然。」魏无羡道。蓝氏门人听了宗主似有答应之意,纷纷要劝阻蓝曦臣,却见魏无羡已然以血起誓,阻止不及。而魏无羡又道:「若此处还算妥当,那么魏某就直说了。」
见魏无羡转眼看向蓝氏门人,蓝曦臣知他疑心重,便颔首道:「众位皆是我本家德高望重的前辈,没有什么不能听的。」
魏无羡求了三件事。
第一件,岐山温氏的温情姊弟一脉曾对魏无羡有恩,如今因穷奇道截杀一事,姊弟双双身殒,仅剩乱葬岗上的老弱残兵。但因血洗不夜天,以兰陵金氏为首的百家必不会放过这些人。是以魏无羡求蓝曦臣让他在夷陵寻一处山谷,藏匿温氏残部后设阵封谷,从此无人能进、亦不能出,算是了却温情姊弟对他之恩。
第二件,阴虎符此物,凶煞之气过重、杀孽亦深,又除魏无羡外无一人懂得驾驭之法;若因他伏法而上缴,成为众家争抢之物,恐酿大祸。魏无羡决定将此物毁去,但毁去过程极端凶险,此时须有姑苏蓝氏全程护法,避免不肖修士趁机抢夺。
前两项,生性宽厚谦和的蓝曦臣觉得并无甚出格之处,便应下了,但魏无羡所求的第三件事,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但思及是为了蓝忘机,最终便没有拒绝。
「蓝二哥哥,这一回你不用挨打啦。」
魏无羡燃着他向蓝曦臣求来的梦貘香炉,抱着陷入深眠的蓝忘机,在蓝曦臣的监督下于寒室睡了一晚。他拟了不长不短的梦境,刚刚好能让蓝忘机昏睡七日,待他醒来,金鳞台大审应该也结束了。
魏无羡松了口气般地心想:「虽然以后摸不着背后坑坑疤疤的蓝二哥哥了,但能护他免受肉身苦痛,也不再让他孤苦地盼望十三年,怎么样都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便又在那人耳边呢喃:「我会回来的,蓝湛。我们在云深不知处会合,你不用急着到处找我,也别怕我不见。」
想到蓝忘机那年在清河街头等他的模样,魏无羡一阵心疼,忍不住心猿意马地在那人沁着清冷檀香的鬓角上亲了好几下。
天光渐亮,蓝曦臣绕了进来。而魏无羡早在那之前就放开怀里的人,将蓝忘机放在木榻上,摆出一个标准蓝氏睡姿并给人掖好薄被。是以蓝曦臣进来时,并未见到什么有辱斯文之景,心想也许魏无羡并不如蓝启仁所说的那样,对蓝忘机心怀狎昵不轨之意、只想对他万般折辱而后背信弃义之。
魏无羡起身示礼,余光瞧见迈着小短腿跟着蓝曦臣进来的垂髫小儿,低声道:「多谢泽芜君收留之恩。」
蓝曦臣摆手道:「无妨。魏公子你也说了,稚子无辜,又有仙缘,让他拜入姑苏蓝氏门下也无甚不妥。只是,此子往后恐怕是不能让魏公子你亲自教养。」
见魏无羡忧虑地皱起眉头,蓝曦臣复又道:「但也无须担心,此事我自有安排,定不亏待于他。」
小孩似懂非懂地看着对话的两人,只知道大约在说自己的事情,却又不敢插嘴,倒是在眼珠乱转之间注意到了木榻上的人。只见温苑怯生生地喊着「羡哥哥」然后抱住他的腿,若有所思地看着闭目沉睡的蓝忘机,好奇而天真地问道:「爹爹生病了吗?一直没有醒。」
若不是场合不对,魏无羡真想满足地笑一笑,他瞥了一眼面色古怪的蓝曦臣,拍拍温苑的头道:「不是爹爹,是含光君。他没生病,只是太累在睡觉。吶,羡哥哥这几日要出门办事,阿苑要乖乖的,听这里的叔叔和前辈们的话知道吗?」
「羡哥哥是要回去找外婆吗?还有四叔公他们……」温苑欣喜道。
「不是,羡哥哥使坏打了人,现在要去给人家认个错、道个歉,这就回来了。还有,阿苑以后是蓝家人了,要一直住在这里,不能老是想着外婆和四叔公他们吶。」魏无羡哄道,把他抱在怀里晃了几圈。温苑因梦貘香炉的影响而睡去,蓝曦臣则默许了魏无羡把温苑放在熟睡的蓝忘机身边,乍看之下颇像一对安详融洽的父子。
次日,姑苏蓝氏昭告天下,蓝氏门人已随含光君寻到了不夜天一案后逃逸的夷陵老祖魏无羡。此人于血洗不夜天后,杀性大发,纵阴虎符下千百具凶尸,回头杀尽了乱葬岗上的温氏残部,只为壮大其走尸军团。甚幸含光君蓝忘机实时赶到,力战魔头魏无羡,虽因此身负重伤而闭关,却趁此剜去魔头金丹,让魏贼从此再无灵力傍身几成废人、只能认罪伏法。
姑苏蓝氏为祭因夷陵老祖而死的仙家英灵、还给受魏无羡欺凌的仙门世家一个公道,将魏贼周身以捆仙锁链绑缚、下禁言,扭送金麟台召开仙门百家公审。
彼时修真界常有人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是天道好轮回,罪孽深重的杀人魔终有受审之日。
第3章 老夫就是不去死
蓝忘机对那萦绕整整七日的梦境感到羞愤欲死又毛骨悚然。
羞愤的是,许多少时回忆无端沾染了满园春色,不复当年纯粹而干净;悚然的是,那些明明仅是罗织,却令自己深深沦陷进去不可自拔……差点不愿再醒,险些错过更多要紧的事。
因此蓝忘机自静室苏醒后便心神不宁,尤其是他发现自己的抹额不知所踪后,再联想到梦里,自己曾亲手把魏无羡的双手用那条柔韧的白缎牢牢缠了起来,两人在藏书阁里胡天胡地的光景……蓝忘机简直不敢再深想他是不是真的把抹额遗落在了什么人身上。
正当他心慌意乱间,此时耳闻夷陵老祖已受仙门联审,上缴一切在夷陵乱葬岗的武器法宝和符咒残本后,真真正正孑然一身,蓝忘机便一刻也等不了地前往寒室,找到据说是负责押送夷陵老祖上金麟台的蓝宗主蓝曦臣。
似是早已预料到弟弟现身,泽芜君审视了会自家兄弟,见蓝忘机一脸大病初愈、明显是不夜天大战后的伤势还没好全的模样,叹了口气,简略地向蓝忘机说明了公审结果。
「……领受戒鞭、终身禁言、十五年内不得踏出云深不知处。第一仅为偿还血债;第二则为禁止他吹笛驭尸或发声纵鬼;第三……乃是对夷陵老祖的法宝兵器的处置,设下十五年作为毁去阴虎符的最后期限,以免众家争抢、再造杀孽。至于仙剑随便则上缴兰陵金家,鬼笛陈情缴予云梦江家。待到十五年期限一满,姑苏蓝氏必须放出身受禁言咒和捆仙锁链的魏……夷陵老祖,任谁家仙门欲再找他复仇,都不得加以插手。」
蓝忘机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懵了,失魂落魄又不知所措,但他端坐的跪姿仍正直挺拔无比,好似再大的重量都压不弯他的背脊。
不忍再看那静静听着的蓝忘机的表情,蓝曦臣难受得移开了目光,定了定神才又轻声道:「但起码,他从此就待在云深不知处了……况且,他也向我提了要求。魏公子希望你能每日到后山……的拘灵阵里陪他一个时辰。我猜忘机你大约不会推拒,便答应了。」
蓝忘机看似漠然实则无神地点头,但清透的琉璃色眼眸里好歹有了一丝活气。蓝曦臣看他如此,不用猜也知道了,那年在金鳞台的牡丹花海之中,蓝忘机说想锁进云深不知处牢牢藏起来、与世隔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兄弟俩人间弥漫了许久的沉默,蓝忘机像是终于凝了神静了心,问道:「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为何没有要求魏婴伏诛?」
弟弟果然问了这个,表示金光善想设计杀魏无羡以巧取阴虎符的企图,四大仙门约是早就心知肚明;而魏无羡更是心里有数,因而早早做了准备。至于江澄与魏无羡的个人私怨,在金鳞台联审时却不甚明显,任谁也不知道神色从头阴鹜到尾、却始终没有站出来、说夷陵老祖一句不是的江宗主心里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