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然传来下人的通禀声,“启禀公主,张大人求见!”
张绍民大步进来,见天香双眼泛红,却是言笑晏晏,不觉心神为之一颤。他忙收敛了心中的异样,恭身问道:“公主,这几日你可曾见过驸马?”
天香神色从容:“见过,张大人找她何事?”
张绍民神色陡然一松:“此前,东方胜进城翌日,驸马与我商议回京之事,曾托宋先生做了一样东西。宋先生念念不忘,即使是在巡边之际,仍不忘绘画图纸反复修正,一赶回来便漏夜赶制。如今该物已然成型,正是要拿来与他相看的时机,但归来数日,我们都没有见过他,所以——”
天香缓声道:“她近来耽于钱粮之事,怕是有些忙。张大人且等等吧。”
张绍民眼中精芒一现:“天香,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一向克制守礼的张绍民竟然再度直呼自己的名讳,天香慢慢侧过头,不应不答,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单世文见状,悄然退了下去,房间里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张绍民只觉得自己看错了。
那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那张自己熟悉的明媚脸上,怎会有一双如此古井无波的眼,又怎会迸发出如此渊渟岳峙的威压,还仿佛带着经历过人世变幻才有的沧桑之感?
他错开眼,埋头道:“是下官无礼僭越,望公主恕罪。”
天香双眸微阖,将前生属于大长公主的威严悉数收敛,幽幽偏过头去,低声一叹:“张大人说得没错,我确是有事情瞒着你。”
张绍民紧绷的心弦陡然一松,他郑重地抬起头,屏气凝神道:“公主请说。”
天香顿了顿,斟酌了下词句,仍是开口道:“驸马她——”
“哥,你怎么来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转瞬便看到单世武大步跨进了堂内,身后跟着踉踉跄跄的单世文。
见到张绍民也在屋内,单世武凝重的面上有了一瞬间的迟疑,但还是咬牙开口道:“公主,今日是第三日了。驸马可有了消息?”
天香一时惊诧,竟不知如何作答。
单世武见状,心底已然明了,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身跪下:“公主,驸马是天家贵婿,此事干系重大,下官难辞其咎。”
天香低叹一声,上前虚扶了一把,扭头看向满脸错愕的张绍民,只得露出一个苦笑来。
一团乱麻,她心里暗自骂道。
门外又一次传来了通禀声:“启禀公主,门外有位自称是徽人的求见,说是有位有用的人托他给您带了封信。”
今天还真是热闹。
大名府也是热闹非凡。
大名府地处晋赵鲁豫四州交界处,控扼河朔,曾为北门锁钥,宋时是震慑契丹的雄关要地,却在前朝初年毁于洪水。后因此地乃今朝□□出仕之处,可谓龙兴之地,而后大加修缮,高筑城墙,深挖堑濠,巍巍然竟有几分陪都气象,如今是关中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然而最让冯素贞惊讶的,却是进城时于城郭处见到的——森然红衣炮口。要知道兵乃国之利器,此物造价不菲,而后维系修缮更是不可免,便是地处京畿要地的妙州也不曾营造过。
她毕竟不是鲁莽之人,直到进了城寻到客栈安顿,这才对着曹天瑞感慨道:“这大名府深处中原腹地,既非九边,也非蛮荒之地,居然修了这么些红衣炮。”
曹天瑞目光一闪,忽的不着边际地回了句:“阳明公有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纵使深处腹地,又如何不会有心腹之患呢?”说罢,他打了个哈哈,径自去房中休憩了。
徽商治家严谨,以深谙儒道著称,冯素贞坐着想了一阵,念及前朝李自成挥师入京、商贾暗通金国之事,总算是想通了他的话外之意,不由得暗暗摇头。
太[马赛克]祖当年于外忧内困之际守牧此四州交汇之地,怕是见惯了这心中之贼了,然而终究至于夺位,想是末帝凉薄,饶是一腔赤胆忠心,也被勾出了心中贼来。她没再多想,简单收拾了下自己,便轻装外出,好逛逛这座名城。
大名府建制较怀来更为雄伟,堂阔宇深,随处可见舞榭歌台、琳宫梵宇。正值秋收时节,冯素贞走在街头,只是寥寥几眼,已然深感大名府物产之丰硕。
然而,这份繁华中,却有着几分异样,仿佛少了些什么。
“奇怪,怎么净是些本地货?”一旁的曹天瑞纳闷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冯素贞定睛看去,果然见路边的商贩卖的都是些新鲜乡野土货,不见精致器物。偌大的市集,竟然只是个蔬果市场?
冯素贞疑虑道:“许是贩卖器物的外地商贾都回家过年了?”
曹天瑞摇了摇头:“大名府有地利之便,现在还不到十月,我徽商同乡不会这么早就返乡的。何况,就算是本地商贩,也是会贩卖器物的。”
不仅如此,满市集都是面容木讷的中年男子,连一个女子也没有见到。
正疑惑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还有女子的怒咤声:“光天化日,怎由得你们强抢民女?”
曹天瑞足步一顿:“是程小姐的声音!”他立刻大步疾走,向喧哗处走去。
冯素贞也上前几步,拨开人群,看到程青玉怒容满面,挡在一个妙龄少女身前,她面前赫然站着一群衣着奇异的江湖人士,为首的黄发人脚下踩着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叟。
这场景,再联系刚才听到的那一声怒吒,冯素贞心里对眼下的情形有了几分了然:程青玉这个仗义性子,还真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变。
她定睛朝那些江湖人看去,顿时愣了——怎么会是他?
那为首的黄发人却是个老熟人,欲仙国师座下大护法——金亢龙。
“你这小娘皮,竟敢拦着官家行事?”金亢龙怒骂一声,挥手道,“刚好今日出来没什么收获,把她也一同带走!”
“且慢——”曹天瑞上前一步,挡在程青玉身前,和气笑道,“这位英雄有话好说,我这妹子不懂事,其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金亢龙上下打量了曹天瑞一遍,冷笑道:“误会?这小丫头扰了我们替天子办差,是欺君之罪!”
“对!欺君之罪!”他手下的喽啰叫嚣起来,一个壮汉上前几步,挥拳就朝曹天瑞打去。曹天瑞生怕伤了程青玉,也不敢躲,只得抱臂抵挡想生生挨过去。
“大胆!”冯素贞勃然作怒,再也忍不住,挺身上前拦住了那壮汉的拳头,稍一运力,将他带了个趔趄。
金亢龙定睛认出了她,顿时大惊失色:“是你?”
冯素贞冷笑,慢声道:“不错,正是我。”
金亢龙狐疑地看了看她身后,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心底更是止不住地疑虑。他咬了咬牙,喝止了身后的手下人:“见鬼,我们走!”
他身后的喽啰显然不解为何如此,骂骂咧咧地还想上前挑衅,被金亢龙长刀一挥打了回去,只得悻悻走了。只是临走时那盯着几人的目光,有些渗人。
“闺妮闺妮,没事吧?”老叟向少女踉跄奔去,爷孙俩抱头哭做了一团。
冯素贞上前温言道:“老丈,可受了伤?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吧。”
那老叟抹了抹眼睛,却急急道:“公子是外乡人?还是快些出城吧,这些人哪里是好惹的!”
冯素贞强压着火气:“外乡人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由着这些人犯王法不成?”
老叟苦笑道:“公子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宠信的是何人?乃是欲仙国师!这帮人,就是欲仙帮的帮众,刚刚那领头的就是国师座下第一大护法——金护法!”
冯素贞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满心疑窦:“他们来邯郸做什么?”
老叟叹气道:“他们自打月前便来了大名府,说是替圣上征收接仙税来造那接仙台。有银钱便出银钱,有人力便出人力,若是都没有,就要拿人口去抵啊!我许久没有进城,今日带着孙女来才听说了,正要出城躲避,没想到还是和他们碰了个正着!”
冯素贞顿时恍然,怪道这偌大的市集只贩卖些不值钱的土货,摆摊行商的都是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原来是有这催逼的恶徒。
她默然无语,咬牙道:“老丈放心,这些,我等是不怕的。你们也不用怕,他们一时间不敢再在此处为非作歹了。”
那老叟虽是千恩万谢,眼中却是不信,只是带着孙女匆匆忙出了城。
冯素贞三人再也没了逛街的兴致,只能意兴阑珊地向居住的逆旅走去。
远远地又望见了城门处的红衣炮口,冯素贞感慨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纵然大名府是□□的龙兴之地,也免不了让这些宵小横行霸道——不,就连朝堂之上,也是这群宵小在翻云覆雨……”说着说着,她不由得面露一丝讥诮,心底却是惘然。
然而,这些天下大事,与己何干呢?只要自己和父亲归隐山林,纵然那欲仙杂毛覆了天下,改朝换代,也扰不到她父女身上。
悠悠青史,从来只记帝王将相家史。若她自甘做一个升斗小民,专注于柴米,不关心那青史,青史自然也不会记住她这么一个小人物。
她轻叹一声理了理裘衣的领子,目光陡然一凝。
可是——那个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
在大名府人来人往的喧哗中,她的世界陷入静谧,仿佛又听到了那人满是愧疚的自责声:
“……在我享受锦衣玉食胡闹贪玩的时候,我的父兄无谓地闹着别扭,把这大好的江山交给奸邪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