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你说自有父皇来做主,可谁又说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忧天下呢?”
“……我不该沾染这因果,我只需要做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整天胡闹就行了……”
而后是自己鬼使神差许下的然诺:
“你心中既被这因果所困,我便助你,圆了这因果。”
她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讥诮一点点地收了回去,渐渐归于平静。
自己答应她时,真的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吗?
这因果呵,一旦沾染,便丢不开了。
怀来小院正堂内,天香一手摩挲着封皮写着清隽小字“闻臭亲启”的信瓤,似乎出了神,一干人等静坐一旁,听着堂下纤细瘦弱的男子将短短几日前的变故娓娓道来。
最后,他叩了个头:“公主明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天香捏了捏天应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信你说的不是假话。”
单世文却是忍不住问道:“你说是有人占了你的名头出了城?那,你的乡党都走了,那你就不回乡了么?”
名为方大生的青年男子道:“曹会长和草民说,让我暂且忍忍,不久后他们回再回怀来,再带我回乡。”
单世武追问道:“我记得,你们商帮来时是租了城南的一片院落,走前是退了租的,这几日你藏身何处?”
方大生道:“恒泰昇,我藏在恒泰昇的分号里,是曹会长和一位公子爷领我去的。那位公子留书与我,说是待过了五日后,再来送信给公主。但恒泰昇的掌柜昨晚说有人在打听城里的徽人,草民心下不安,担心有什么纰漏,所以今日匆忙来了。”
单世武大为诧异:“恒泰昇?”怎么又和那家惹事的钱庄扯上了关系?
天香细眼朝方大生打量了一过,身形个头确实与冯素贞有几分相近,只是模样气质却是云泥之别。他来得颇为莽撞,也未加遮掩,想必会被门口东方胜指派来盯梢的人加以注意,如此一来,冯素贞不在城中之事也就瞒不住了。
所幸,已经过去了三日,若是那人日夜兼程,想必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她让人将方大生带下去歇息,而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
书信不长,她很快就看完了,信手将信函递给了一旁眉头紧锁的张绍民:“张兄,你看下。”
张绍民有些意外,一目十行地将信看罢,眉头陡然一松。
天香问道:“张兄你看,驸马的打算可行得通?”
张绍民长身微欠,沉声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算无遗策,驸马确有经国之才。”
单世文见自家兄长满脸心事和欲言又止,却是克制着一言不发,忙开口替他问道:“驸马可吩咐了什么?”
天香点头道:“你自己看吧。”
她话音刚落,单世文就从张绍民手中抽走了信瓤,凑到了单世武一旁递给他看。单世武瞪了他一眼,见天香和张绍民面色如常,这才就着单世文的手读了起来。
天香起身走向堂外,朝着院外南方的天际望去。
她胸口堆砌着无法为外人道的块垒,沉甸甸地,压得她鼻尖酸涩。
冯素贞的信中写的俱是她南下购粮以备春荒的一系列安排。此信与其说是写给她的,不如说是写给单世武的,写给宣大一线父母官的,写给北地千万军民的。
身后传来单世武“原来如此”的叹声,她低下头,端详着她方才摩挲了半晌的信封。或许只有这“闻臭亲启”四个字,才是给她的吧。
那人安排得甚是周密,连后续的筹借粮款的方法也一并写了进去,显见去意坚决。其实,易地而处,若她是冯素贞,在这样的困局之下,似乎也只能选择一走了之。
然而,天香还是感受到了两世为人头一回的——委屈。
重生以来,前生的轨迹已经有了太多的变动,已经有太多的事脱离了她的掌控。那些好的坏的变动,在她心中变作沉甸甸的包袱,却都不及那一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将自己大半的时间精力都托付在那人身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过犹不及,所耗心力,甚至比前生主政还多。
是我还不值得你信任吗?
是我,对你来说不够重要,甚至不值得让你觉得不舍吗?
甚至,连当面告别都没有,就这样一走了之,将冯绍民其人淹没在青史尘埃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吗?
错乱的思绪中,心脏如同被人挖空了一块揪了起来,怒气在胸口激荡,双拳也紧紧攥起,又突然地松开。
她呆呆看着信封上的闻臭二字,低声呢喃道:“去吧,那就去吧……不管怎样,我也算是改变了你这一世的轨迹。”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黎明时分,夜色化作如同墨染的深蓝。店家已经早早地备好了喂马的黑豆,天明之际,这些昨日入住的客人就要再度踏上奔波的驿路。
桌上寒灯如豆,几张信纸的淋漓墨迹还闪着尚未干透的光亮。冯素贞搁下了笔,将又一张满是字迹的纸摊在一边。
她顿了顿,却低声一叹,将桌上的纸凑到油灯旁,悉数点燃,扔到了铜盆里,看着火舌将上面一个个的文字和被泪水晕开的痕迹吞噬干净。
她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剪起了指甲。
她将剪下的碎屑一同扫进了信封里,又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也放了进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把这个空信封封了个严实,冯素贞自失一笑。纵然千言万语,总写不出自己的愧疚和自责,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知女莫若父,哪怕收到的是个空信封,他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的意图和心境吧。
她喃喃低语:“就算是我不曾答应过她什么,便是凭着她的那份聪明和情怀,我也应当回去。我不应该,不应该将她的后半生甩在那样一个带着污名的泥潭之中。”
沉吟之际,门外传来了曹天瑞的声音:
“冯兄,我们要动身了!”
冯素贞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曹公子,我恐怕今日不能与你们同行了。”
曹天瑞一愣:“这——”
冯素贞自行囊中掏出一物:“曹公子,我这里有一卷圣旨,是昔日张大人带来的。内里是空的,但是宫中记过档,持之者怀来诸多事宜均可从权处置。有这卷圣旨拿出去,任谁都不能说你是矫诏。纵然我不亲去,你在收粮之时,也有诸多便宜。”
曹天瑞顿时知道了这物事的利害之处,方才一瞬间的疑虑立时消散,一时间喜上眉梢。
冯素贞补了句:“但这毕竟是卷空圣旨,若用于正当收粮之事,我都可以周全,若是用作他处——”
曹天瑞忙不迭地点头:“冯兄放心,冯兄放心,曹某纵然有些小机灵,却没有那敢为非作歹的本事。”
冯素贞沉声道:“我身上仍有事务未清,现下不能随你同往徽州去了。但收粮之事不可耽搁,还望曹公子居中调度,将此事做成。我在北边,等着你运粮过来。”
曹天瑞拱手行礼:“冯大人放心,曹某定然不负所托。”他伸出手来,想接过那圣旨,却见冯素贞摇了摇头,越过他径直向马棚走去。
曹天瑞不明就里,只得跟着她寻到了正在收拾行囊的程青玉。
冯素贞开门见山地向程青玉辞行。
“驸马不与我们一道走了?”程青玉惊讶不已。
“是,我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了结,”冯素贞沉静道,“收粮之事,我全托付给了曹公子。但他一人难免有不周全的,所以还望程姑娘相帮。”她将那卷圣旨交到了程青玉手中,又将这圣旨的来历说了一遍:“此物便交给程姑娘代为保管了。”
两人都是商贾世家,顿时明白了冯素贞的制衡之意。曹天瑞虽心中腹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件好事,顿时眉开眼笑道:“那,这趟差事就有劳程小姐多多相帮了。”
程青玉对着曹天瑞板起了脸,转过头郑重道:“驸马放心,青玉竭力为之。”
冯素贞点点头,忽的目光一暗,轻声唤道:“程姑娘,借一步说话。两人背过曹天瑞,朝远处走了几步。冯素贞瞥了眼曹天瑞,见后者知趣地背转了身子,这才开口道:“程姑娘,冯某另有一事托付。”
见程青玉点头,她继续说道:“庐州城里有个老者,姓冯,名少卿,乃是前任妙州知府,坐伪宫案而受累丢官。”她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他于我,有些恩义,你替我将此信函带与他。并替我带个口信,落叶归根,在外宦游那么多年,既然回了家乡,就好生在庐州过活吧。”说罢,冯素贞不觉目露恻然:“他身为一方守牧,富贵半生,晚年却孤苦伶仃,膝下空悬,还望程家多加照拂。”
程青玉明白了她的托付,想了想并非难事,立时道:“驸马放心,只要这世上有我程青玉,便有人照拂这位冯老翁!”
冯素贞心头一暖,长身谢道:“姑娘高义,冯某不胜感激。”
程青玉后退一步避开了她行的礼,仍是忍不住问道:“驸马此去孤身一人,可需我等相帮?”
冯素贞缓缓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白,轻声道:“不必……我要去,全了我的因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码字总是听牡丹亭外,陈升的嗓子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惯,还被下架了,我只好四处找别人的翻唱听。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这句是黄梅戏的原句,两句话,一个因,一个果,因果之间联系得令人咋舌。“谁料”两字是挺有分量的两个字,道尽了人生的不可预知性,意味着刺激随时会到来,意味着后果可能并不如所预想的那般容易消化,你本是为了救情郎,怎么就成了状元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