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早就知道自己的兄长并不愚笨,否则不会有前生十年的勤恳治政。只是此时太子的心智仍迂在童年的梦魇里,不能自拔,除了做木工活,其他都不能入他的心。张绍民先前将他圈在府里时曾请了老木匠为他讲解民间疾苦,但毕竟只是些皮毛,巧匠虽通民情,终不如有识之士懂得天下之道,何况宋长庚当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格物育人再适合不过。
前世宋长庚的《天工开物》风行到了京城时,皇兄已登基三五年,而彼时长庚先生已作古,皇兄谈及此事难免憾恨。今生天香特意记得这么一件因由,特令单世文这个包打听南下南直隶打探宋长庚的行踪。
对于天香的请求,宋长庚满口答应,表现出令人意外的热忱。天香二人没费什么工夫,就请到了这位名师。
太子之事,天香考虑得甚是周全,叫冯素贞不得不叹服。怀来距离京城不过快马一天的脚程,却毗邻九边重镇,百姓多是自宣府来的,饱受战乱之苦,近两年才因着与口外开市安稳下来,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往来商贾众多。因着多年困顿,本地百姓多是信佛,欲仙的道家反是不显,在此地没什么耳目,也便于太子藏匿。
天香与冯素贞进屋给太子送饭,顺道和太子寒暄了几句,见太子一门心思要跟老人学手艺,便不再赘言,随他去了。
两人出了房门,正看到一剑飘红的高大身影。侠士倚墙而立,奔驰了一夜,虽得了休息脸上却犹见倦意。天香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心下歉然。冯素贞察觉两人情态,道:“剑兄风尘仆仆而来,此刻想必疲累,还是多休息阵子。新院子里什么都缺,我与单世文去买些器物家什,公子不妨陪着剑兄喝杯茶吧。”
天香晓得她是故意避开,笑嘻嘻道:“小厮多买些酒肉回来,许久不见义兄,我是要陪他喝上一杯的!”
庭院内,天香与一剑飘红相对落座,久久静默无言。
终于,天香率先动手为他倒了杯茶:“剑哥哥,你对我兄妹的恩德,天香无以为报。天香敬你一杯茶,聊表敬意。”
一剑飘红刀削一般的脸颊仍是木然,眼中却露出些许暖暖的笑意,他将天香倒的茶一饮而尽,木木吐出三个字:“很好喝。”
天香笑眯眯道:“怀来城里没什么好茶,这茶是我前几天在路上和驸马一起采了竹叶做的。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这竹叶也能泡出这么好喝的水来。”
一剑飘红重新喝了口那没什么味道的茶水,舌尖淡淡的清香带着涩味,竟让他有些难过,但他依然沉沉点了点头:“那就好。”
天香眉飞色舞地讲起了她在妙州大显神威的经历,从驸马如何心细如尘地发现了妙州的异样,到驸马陪着自己如何英明神武地夜探假皇宫,桩桩件件她讲的便如民间话本般跌宕起伏。
一剑飘红始终目露柔光,静静地听着。
两人就这么由天香单方面地“聊”着,直到夕阳西下,染红了天香的脸颊。
入夜,冯素贞和单世文买了些熟食归来,两人一回来就立刻开了席。席间并不多话,只听着宋长庚用带着口音的官话细细地讲着农事里的一些巧宗,听得天香惊呼起来:“神奇神奇,仅靠着去年贮存的一捧雪水便可令稻种消了热气不生热病?”
太子颇为不耐:“宋先生,农事我听了好些了,可是木鸟怎么才能飞起来呢?”
天香不满:“老哥你满脑子木鸟,你就听宋先生说些农事又怎么了?”
宋长庚呵呵一笑,他教了多年书,这些五谷不分的富家子见得多了:“烝民乃粒,万邦作义。公子,生人不能久生,而五谷生之。人啊,为什么活蹦乱跳的,是因为吃了五谷,民以食为天呐。”
太子点头:“对啊对啊,妹妹之前和我说过,我的木鸟没有心肝脾胃肾,所以吃不了东西,所以不会动——所以宋先生总与我说这些五谷杂粮的,也无益于木鸟啊。”太子想到这里,放下筷子,又是愁眉苦脸的了。天香气得恨不得用筷子去戳他的头。
宋长庚乐呵呵道:“公子想错啦!天覆地载,物数号万,道理都是相通的。人吃五谷杂粮,凶兽吃肉,弱兽食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木鸟要飞起来,确实是要吃东西的,只是它不是不能吃,而是公子你没有给它找对它所需要的食物。今天你见到了我给你看的龙骨水车,是引水入田的,可知还有一种与之相反的水车,无需人力,仅靠着风帆数扇,俟风转车,风息则止。这便是食风而动!”
太子眼睛一亮:“当真?宋先生你说,木鸟应该吃什么呢?也能食风而动吗”
宋长庚并不直接作答,而是捻着胡须摇头晃脑道:“如此神物,食之死物可活,此物不可说不可说也。”
太子急切起来:“这,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宋长庚讳莫如深:“知之易,生之难也;知而不能行,知之无益!”
冯素贞接过话头笑道:“公子吃过五谷,可知道五谷是从何而来,如何种出来的么?”
太子皱起眉:“我知道那些做什么?君子远庖厨!”
冯素贞继续道:“宋先生说了,生人不能久生,而五谷生之,人活着就要吃饭。反过来,五谷不能自生,而生人生之,这五谷啊,都是种出来的。物情顺通,大道无违。公子若是晓得了农事如何种出了五谷,便懂得如何为木鸟种出食物了。”
太子恍然,不由得惆怅:“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饭后,太子捺着性子和宋长庚继续研究那水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洗白进行时
不要问我内容提要跟正文什么关系
疆域沿用明朝九边设定,宣大是挨着口外的边陲,怀来是附近的一个小城,京西大门。
宋长庚就是宋应星。
什么你问我宋应星是谁?请去找初中的历史老师认罪。
什么你说宋应星应该已经挂了?
我不管,我要给他xu命,+1s
第20章 第二十章 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稔
太子从京中莫名消失的事自是没有瞒住皇帝,欲仙一方面四处派出人手搜寻太子的踪迹,一方面几次旁敲侧击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却都被皇帝借着询问炼丹之事打岔混过去了。
欲仙大感得罪了菊妃的不便,没人吹枕头风,这话进了皇帝耳朵转了个弯就又出来了。他只得在丹药上动了手脚,致使皇帝体热,旦旦而伐,夜夜不空,这才悄无声息地背着菊妃塞了几个美人进后宫。
其中一个来自江南的美人生得娇弱柔美,能歌善舞,身似拂柳,摇曳生风,一口江南小调唱得年迈的皇帝宛如回到了少年情动时,径直从龙椅走下来,亲口为她赐了封号,封为仪美人。
这一日,皇帝歇在仪美人宫里,清早醒来时,发觉身边空无一人。他缓缓起身,为自己斟了杯茶水,昨夜的龙精虎猛让他有些自得,不由得只着了中衣在殿里散起步来。这时候,听见了女子轻唱的江南小调:
“采莲南塘东,残荷日渐穷。世人爱莲子,谁惜空莲蓬?新竹发嫩笋,旧竿生蠹虫。宁欺白头翁,不欺少年穷。”
皇帝眯起眼,蓦地感到巨大的虚无之感席卷而来。方才的轻快自得倏然无踪,他踏着沉重的步子到了一旁的榻上落座,靠在榻边,深深地喘息着。
不一会儿,哼着小调的仪美人进了房来,正对上皇帝看不出喜怒的脸。她拿起仰和,塞在皇帝身后,自己则倚在皇帝的腿边坐在脚踏上:“陛下,您醒了。”
她刚刚出浴,带着一身沐浴后的少女清香,暖暖的馨香,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
皇帝稍稍释然,伸出手来抚了抚她发梢犹自带水的秀发:“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仪美人笑嘻嘻道:“早上我想起昨天皇上跟我讲的战场往事,想到皇上的英姿,一时就睡不着了。”
皇帝长叹:“那是朕十几岁时候的事了,朕现在是老了。”
仪美人一派烂漫:“太子现在也十几岁,他是皇上的儿子,是不是和皇上当年一个样子?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太子呢~”
问话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不由得扬起明媚的小脸,向她的丈夫、她的主人看去。
年迈的皇帝面沉似水,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傍晚,欲仙入宫侍君时,皇帝正坐在书房内从高高的梯子上,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书册。欲仙一抖拂尘,提气腾空而起,将皇帝从梯子上扶回了地上。
他把新炼出的仙丹呈给了皇帝,正是皇帝近日一直吃的。
皇帝喘平了气息,把手里的书扔在了桌案上,拿过仙丹,叹道:“国师啊,你平时除了读老庄,研习道法,可还读史书?”
欲仙扫了一眼那几本书的书名,恭敬道:“贫道一心向道,不读史书。”
“呵呵,你是出家人,你与历史无关,可朕,与历史有关,”皇帝长叹一声,将手里的仙丹放下,“自古以来,采阴补阳的都是无道昏君,朕如今这样夜夜不空,以后青史不知道会如何写朕啊!”
见皇帝如此惆怅,欲仙微微一笑:“皇上是想尽快修得长生不老术?贫道倒是也有个法子——”
“快讲!”
欲仙露出踌躇满志的笑来,一字一顿道:“接——仙——台!”
怀来这边,天光蒙蒙亮,冯素贞起了个大早,便趁着日头还没升起,到院子里练了套简单的剑法,权当晨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