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剑法舞罢,冯素贞手腕一转,以剑做笔,在空中写起字来,点、格、劈、撩,刺、划、扫。
“好——好一套永字八式!”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喝彩。
冯素贞收势回身,正看到宋长庚笑眯眯的模样:“让宋先生见笑了,我随便挥的几下,还得了宋先生的雅名。”她客气了两句,便在黎明昏暗的晨光里,看到宋长庚周身的白雾。
宋长庚上半身都被这白色的烟雾笼罩着,而这古怪呛人的烟气里似乎还带着一股子香气。冯素贞定睛看去,烟雾之间,她看到宋长庚嘴里叼着一个瓷制的物件,燃着红色的火星。她不由得问道:“宋先生这吞云吐雾的,是什么来历?”
宋长庚笑道:“驸马不愧是状元郎,吞云吐雾这四个字,用得恰当。这个啊就叫烟,宣府那边,管这个叫烟酒,抽着提神醒脑。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得抽两口才有精神。”
冯素贞奇道:“这东西我没听说过,是番货?”
宋长庚点点头:“对,番货。这东西原本只在八闽两广之地才有,老朽的兄长曾是广州知府,我随他在广州任职,才沾了这东西。北方原是没有的,前朝辽东闹事时候调用了广府兵丁,这才传到九边来,渐渐也有人种了。这两年通了商,南来北往的行商多,我也抽到了些从前抽到的那些番货,不过到底是少,只是偶尔能拿到些。”宋长庚说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冯素贞知道老人家这是想起了过世的亲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剑。
宋长庚拍拍手,抖落身上的烟灰,站起身望了望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出城去吧!”
这事是宋长庚与他们说过的,冯素贞点点头,把太子和天香从床上拖了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城外行进。
今日,他们是去安龙骨水车的。
怀来郊外,永定河旁,足有三丈的龙骨水车搭了起来,看着太子挥汗如雨地与普通村人一起敲打楔子,宋长庚在一旁捻须微笑。
烈日当空,水车组好了,六个精壮的汉子上了踏板,搭着横杠高声唱起了车水号子:“一二三四呼呀嘿,儿郎协力踏骨头;山岗险峰脚踩穿,四平八稳不磕头;五黄六月水如油,龙王老爷不点头;妻儿饿呀爷娘愁,拔草扒皮没活头。九踏龙骨水倒流,十里八乡好年头;踏遍骨头三千哈,腊月先割肥猪头!”
天香前世在南方见过这个,遂转头对冯素贞解释道:“这水车一日需得四百转,所以需要用号子记数。他们唱的每一句打头都代表一个数字,哈头歌一唱十二句,十二转为一哈,一个夏天唱下来,便有三千哈。”
冯素贞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天香不以为然:“我聪明啊。”
冯素贞:“……”
河水随着翻车的扇叶转出洁白的浪花,自永定河汩汩而出,沿着事先挖好的陇亩沟壑脉脉流去,滋润着干涸的禾苗,泛着晶莹的亮光。
四周一片欢腾,其余村人扛着另一架龙骨水车去了河流的另一处,想必偌大个村落,一架水车是不够用的。北地多旱,多几架水车,可大大减轻劳力,让农人有能力种出更多粮食。
太子一大清早就跟着宋长庚组装水车,累得直喘气,天香看他平素白白嫩嫩的一个少年晒得一身通红,就拦住了他,带着他到河边的树下歇息。
他擦着汗,接过水囊一饮而尽,坐在树下盯着龙骨水车的水流看得出神,忽的诵道:“既如车轮转,又若川虹饮。”
天香望了望冯素贞,二人相视一笑。冯素贞接道:“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稔。”
太子一声长叹:“这就是活物啊——”
车着车着,自板叶里转出一条晕头转向的大鱼来,站在宋长庚身边的此地甲长哈哈大笑,嘱咐身边的妇人把鱼打理干净,就在水车旁生火,拔了些田里的时蔬,直接烧了一锅鱼汤。
天香几人的午饭就是这一顿鲜美的鱼汤,太子喝了三大碗后,颇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饿。方才那甲长一阵大笑,捡了树枝把生的火扒拉开。几人这才瞧见柴火下面的土是翻过的。甲长把土翻开,看到里面是被柴火爇熟了的板栗和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宋长庚轻咦了一声:“咦,怀来也有了洋芋?”
甲长笑道:“是南方的行商带来的种子,好种得很,如此爇熟,很是香甜,宋先生,几位公子尝尝看。”
太子吃得一头一脸都是土,却觉得香甜无比。
几人吃过饭后,另一部水车也搭好了,几人便告辞向城里回去。
宋长庚心情很好,又扯着几人认了好些庄稼。
太子和冯素贞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几次三番张冠李戴,五谷不分,天香在一旁哈哈大笑。
“哎呦,大蒜和水仙都分不清……”天香揉着肚子,笑得撕心裂肺。
冯素贞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和一起被嘲笑的难兄难弟太子走在一起。天香自知自己有点忘形,小跑几步继续对着板着脸的冯素贞嬉皮笑脸,要逗她笑一个。
太子看不下去了,严肃道:“妹妹,你怎么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爷。”
冯素贞:“……”
天香:“……”
一路笑闹着回城。
太子灰头土脸的,一进宅院就直奔去洗澡了。宋长庚却道心情好,要去城南打两斤老酒,再去买几两烟叶,冯素贞不放心老人家,便带着单世文跟着一道去了。
热气消退,天色将晚,家里请的厨娘已经备起了晚饭,袅袅炊烟升起,阵阵饭菜香气传来,让天香只觉得满心安恬。
耳畔生风,天香向院子中望去,一剑飘红翩然落地。
“近来欲仙帮的人少了许多,可能他们放弃了宣府这边,去了别的地方吧。” 他近日一直在怀来周遭巡视,见到欲仙帮的人,就设法将他们引走,大半个月以来,效果显著。
天香对他的勤勉很是感激,邀他坐下一道吃饭。
天暗了下来,外出的人仍未回来。
直到太子都忍不住出来说饿了,宋长庚和冯素贞仍未回来。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天香的心也悬了起来,见她频频望门,一剑飘红持剑起身:“我去找找他。”
天香拦道:“不必,剑哥哥你对怀来城没那么熟。驸马身手很好,我相信她不会有事。可能被绊住了吧。”
正说着话,门被叩响了,开门一看,正是一脸阴沉的宋长庚,他身后跟着冯素贞和单世文。
宋长庚沉着脸直接进了房。
“怎么才回来?”天香忍不住小声向冯素贞打听。。
冯素贞笑吟吟地提着手里的物什:“没事,没事,怀来蕞尔小城,商贾虽多,东西却不好买。”她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地掩了门。
天香将冯素贞和单世文拉进房里:“怎么了?”
单世文侧头看冯素贞,冯素贞长叹一口气。
方才宋长庚没买到烟叶,径直去了自己的烟友——怀来知县府里,却看到怀来知县一脸愁容。任职的第三年,他的考成忽的改了,税赋的比重大大提高,这意味着,怀来的商税和丁税,都要提了。
至于加倍的原因,知县也不明就里,只说是京里向地方要钱。
天香心一沉,向单世文问道:“京里有消息吗?”
单世文大摇其头:“京里没听到什么风声。”天香心生狐疑,回房把鸽子“长公主”放了出去。
饭还是得吃的。
冯素贞去宋长庚房里请了几遭,总算是把老爷子喊了出来。
席间气氛略显沉闷,只有太子吃得欢畅。吃着吃着,他忽然把头抬起来,问道:“宋先生,龙骨水车装好了,是不是可以教我,怎样做能飞的木鸟了?”
“啪”的一声响,宋长庚气冲冲地扔了筷子,抖着食指指了太子一阵,怒气冲冲地回房去了。
天香揉着额头,太子一脸茫然。
绕了半个多月的圈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一般。难道非得跟前世一样,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自己这个哥哥才能清醒一些?
晚饭后,太子闷坐在院子里。他自己用做水车剩余的木料做了个竹蜻蜓,双手一搓,飞上了天。
天香接住了那蜻蜓,坐在了太子身边:“哥哥,怀来要加税了,宋先生心情不好,你就先别提你那木鸟的事儿了。”
太子“哦”了一声,歪着头想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加税了就不能提木鸟的事儿呢?”
天香:“……宋先生心系民生,一旦官府加税,百姓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想跟你聊木鸟。”
太子仍是不解:“加赋之事,未必就是坏事啊,兴许是朝廷有要紧事,为着民生大计,不得不加。况且,就算他心情不好,也可以跟我聊木鸟啊,说不定聊着聊着心情就好了呢?我每次聊木鸟都很开心啊。”
冯素贞的声音自身后悠悠响起:“因为在宋先生眼里,你是太子,你有你的责任。对于太子而言,百姓应该比木鸟更重要。你不跟他聊百姓,而是跟他聊木鸟,他就更不开心了。”
太子惆怅:“我宁愿自己不是太子,我只想做个木匠。”
天香气结,冯素贞却是笑了:“你真的想做个木匠?”
太子看着天香的神色缩了缩脖子:“我……”
冯素贞问:“你觉得白日我们见到的村人的生活怎么样?”
太子眼睛一亮,道:“很好啊,田园牧歌,衣食无忧。想吃鱼,就从水里捞鱼,想吃肉,就杀猪吃肉,还有那么多新鲜的蔬食,都是我在宫里不曾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