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巧的是,他刚将勾在金蔷薇上的衣领摘下来,护着花枝在水里划拉了几下,就瞧见不远处飘来一艘破败的渔船,偶尔有鱼跃起,穿透船板,又钻回水中。
“鬼船?”雅辛托斯痛中取乐,嘟哝了一声我还没见过,咳了几下水,便尽力往渔船的方向划。
九头蛇毒到底难熬,周围没有人看着,雅辛托斯短暂地放下伪装,扒住船沿后,略显狼狈地四肢并用才爬上鬼船船帮,随后脱力地侧身滚倒在甲板上。
金蔷薇从他怀中飘出来,落在船头上。
雅辛托斯本想把它捞回来,但大约是放松后就再难重新绷住劲,九头蛇毒的焦灼感卷席而来,从五脏六腑泛到四肢百骸,雅辛托斯几乎感觉自己像只被烤焦了还架在火上转的鱼,能醒着都多亏这绵延不绝的痛楚。
“咳……”呼吸都像是一场折磨,雅辛托斯死鱼一样瘫在甲板上咳了几下,像个重度瘫痪的病人,半晌指尖才在他的努力下微微蜷起。
但能动就行,雅辛托斯没纵许自己在痛楚下继续躺尸,扛着肺部火烧火燎的焦痛,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翻坐起身,费劲地挪到金蔷薇落脚的船头,靠着船帮坐下。
珀耳塞福涅在浇花时,大约还给金蔷薇添加了不少没跟雅辛托斯说的能力,好比之前的带飞,又好比现在居然还能指使着鬼船转向。
雅辛托斯靠着船帮的身体微微发颤,他深舒口气,强制性地稳住呼吸,偏过头,用一贯谈笑的语气对着金蔷薇道:“还不错,挺好。这样就不怕我放松警惕,半途中昏睡过去。”
金蔷薇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但雅辛托斯的絮叨还在继续:“比我想象得要疼……你知道,斯巴达的耐痛训练最多痛在皮肉上,这玩意儿连骨头都像有根撬棍在锤。幸好临走前把血瓶丢给了喀戎,真不知道喀戎的残魂是怎么撑到现在不消散的?”
他费力地撑了下身体,换个更省力的姿势:“不好意思,我知道对一朵花说话挺蠢的,但我总得找点事分散一下注意力……”
“你知道我刚接受耐痛训练时,负责训练我的军官是怎么说的?他讲想熬过疼痛有两个诀窍。”
“第一,别抱有疼得久了会麻木,或者疼痛有朝一日或许会减轻的侥幸想法,而是得从一开始就做好心理建设,想着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得带着这种疼痛过日子,该如何习惯它。”
“第二,做好心理准备,疼痛可能每一波都会比上一波更难熬,这样当下一波疼痛袭来,但难熬程度很幸运地没有增加时,就会有种疼痛好像有在减轻的错觉。”
他不光是回忆,还照着做了。整个航行的路上,雅辛托斯都在试图让自己习惯九头蛇毒的存在。
以至于到了后期,他甚至能带着疼痛入眠,但等到自己能做到这点,他又开始有意识地缩短睡眠时间。
毕竟最终目标还未完成,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
海上的方向、时间很难掌握。尤其是暴雨天时,整个天空与海都是黑蒙蒙的,浪头打过来,除了金蔷薇,雅辛托斯坐在连转几圈的鬼船上根本找不到北。
他只能粗略估计,大概度过了十二场漫长的暴风雨,他才在金蔷薇的微光提醒下,发现海平面上露出的尖尖一角:“到了?”
金蔷薇闪烁了一下,像是回应。
但不等雅辛托斯露出“总算”的表情,原本风和日丽的海面就骤然掀起连排海浪,雅辛托斯只来得及把金蔷薇揽进怀里,海浪便劈头盖脸地拍来:“呸!咳咳……”
一道缥缈的歌声混杂在海浪中传来,带着让人痴迷的魔力,可惜这位海妖不怎么走运,遇上的是身负九头蛇毒的雅辛托斯,就连睡神都在他这儿折戟,更别提她的歌声。
海妖估计也没想到,这次自己对付的不是活人,也不是正经船。
雅辛托斯长腿抵着另一侧船板,坐在甲板上,一手扶着船沿,一手护着金蔷薇,狼狈是狼狈了点,但是任海浪怎么使劲浑身解数,鬼船它就是不翻。
海妖的歌声逐渐停顿:“……?”
雅辛托斯几乎能从对方降低的音量中听得出困惑,接着一个小姑娘就拨草丛似的拨开海浪,纳闷地看向他:“——嘶?”
不唱歌的时候,塞壬发出的声音意外的难听,有点像蛇的嘶鸣里混杂着兽类的呼噜。
雅辛托斯抹开脸上的海水,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意外发现这只海妖和传说里的形象截然不同,既不性感也不魅惑,完全就是个发育还不完全的懵懂小姑娘。
之所以能看的这么清楚吧……是因为这位塞壬小姑娘一件衣物都没穿。
虽然斯巴达的女人也会赤身出门,但雅辛托斯还是根据城邦之间应用得更为广泛的礼仪,微微侧开脸:“不好意思,请问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冒犯你了?不知者无罪,我只想去前面那座海岛。”
问完,雅辛托斯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干了件蠢事。
人家看起来是小姑娘,本质上还是海妖,连衣服都不穿的能指望她能通多少人性?更别提对方明显说不了话。
被疼掉脑子了?雅辛托斯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回过脸,手摸上腰间短剑。
“嘶!嘶嘶……”塞壬突然冒出一长串嘶鸣,看起来像是想说什么,然而急于没法出声,小姑娘有些急恼地甩了下大尾巴,随后猛扎进水底。
“……?”雅辛托斯愣了一下,扶着船沿往小姑娘消失的海面瞅了眼。
怎么好像真通人性似的?
小姑娘去得快,回得也快。
雅辛托斯刚准备催船继续往前赶,塞壬小姑娘就从船头海面冒了出来,展开双臂做了个阻拦的姿势,又抬手握住嘴里叼着的一截黑色的、类似煤炭的杆状物,附身扒在船沿上刷刷写起字。
“……”雅辛托斯的眉头都要挑飞出去。
小姑娘拿笔的姿势熟稔又优雅,明显不是单纯地模仿动作,这就很奇怪了,谁这么闲得没事,跑来大海上教一个海妖写字?
雅辛托斯闭了下眼睛,耐住因为刚才的一番折腾导致的脱力,外加趁机卷席而来的烧灼痛感,撑起身挪到小姑娘扒的那块船沿边坐下,凑过去瞧了眼,再次意外地挑了下眉:“你字写的不错。”
是真不错,没有丝毫的生硬感,语法也不存在任何问题,乍一看就像任何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一样。
这就很矛盾了,小海妖不穿衣服时脸上也没显露出任何羞耻感,攻击的姿势比起人更近似于野兽,然而却写得一手好字。
雅辛托斯想了想:“是岛上的那几位教的你书写?”
“?!”小姑娘猛地抬头,带着生气的意味一阵摇头,用力指了指船帮。
因为海浪的关系,她的字写得有些斜,但有优雅的框架结构打底,斜着的字体反倒多了种赏心悦目的美:
【不要上岛!!
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年,没有一个上岛的人是开开心心下来的。就好比你们人类的那个俄狄浦斯王吧,上岛前还好像希冀能获得救赎似的,下岛就满脸心灰意冷,划船离开时我都怕他直接跳进海里自裁。】
“……”雅辛托斯眉头微皱。
看来受那位的恶趣味影响的受害者还不止一两个,冥界、人间、奥林匹斯山……祂倒是涉猎广泛。
雅辛托斯哼笑了一声,一边想着怎么说服小姑娘放行,一边顺口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嘶?”塞壬小姑娘歪了下脑袋,露出有些困惑,又有些茫然的表情。
“教你写字的人,肯定会给你取名字吧?你……”雅辛托斯随意乱飘的眼神凝固了一下,定在小姑娘细白的背上。
没有衣衫的遮挡,消瘦的背脊上斜跨的两道伤疤触目惊心。
两个光秃的隆起肉根与蝴蝶骨相连,偶尔随着小姑娘的动作微动,就像……就像下意识地扇动,好像还能飞起一样。
小姑娘咬着笔杆冥思苦想,片刻后才意识到雅辛托斯的目光,顿时受到刺激似的猛然弓起脊背,嘴角咧开,龇出威胁的神态。
背后的那两个肉根跟着移动,倘若原本长在上面的双翼还在,此时大约应该会炸着羽毛展开,或许配着背光,会有几分圣洁。
可惜,不会有这样美好的景象了。
“你会飞?谁折断的你的翅膀?”雅辛托斯没被小姑娘的色厉内荏吓到,他的目光在那对丑陋的肉根上逡巡,微微撑起身,“你不记得?你……”
小姑娘的眼睛都睁大了,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羽翼,她松开扒着船的手,在水中急切地甩着尾巴打转,试图看清自己背后的模样,但怎么转都看不见啊:“嘶!嘶!”
鬼船被小姑娘的尾巴甩起的浪拍得直晃,雅辛托斯扶住船帮:“别动,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今日的阳光出奇的明媚,海面将小姑娘的身影倒影得格外清晰,顺道洒下一片粼粼波光陪衬。
小海妖呆呆地浮上水面,看到雅辛托斯蔚蓝的眸子中倒映出的两条丑陋的肉根:“嘶——!”
波光粼粼的碧浪霎时被鱼尾打碎,鬼船被卷进惊涛骇浪中天旋地转,雅辛托斯呛咳了一声,就见到小姑娘两眼赤红地从海浪中探头,张大了嘴像是在喊某个固定的音节:“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