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藻前舔了舔牙齿,水晶一样清亮透明的瞳孔里绽出一点幽微隐秘的得意来。
他和鹤丸同时奔着一个终点出发,最后却到了两个地方,目前看来他的落点既错也没错,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半身并不在此。
可是他没有找到他的半身,那么谁找到了呢?
得出这个答案简直不要太容易。
大妖蜷起缩小后变得跟棉花糖一样柔软雪白的爪子,舔了舔爪子上的绒毛。
为了能找到这里,他和鹤丸的灵力有过短暂的同调,这也是他能毫无阻碍地进入本丸结界的原因,而现在,他当然可以模拟那个灵力波动,再次被同样的灵力波动吸引过去。
短暂的休养后已经恢复了一点力量的大妖慢悠悠地蹭了蹭温热的柚木地板,中气十足地轻轻蹬开一只试图爬到他尾巴上的小老虎。
长谷部收拾好地上的落叶,抱起一堆枯枝离开庭院,大概是要到后面的田地去。
愚蠢的付丧神,就在这里说再见吧!等他找到了他的半身,就回平安京去,什么刀剑什么本丸,统统滚到一边去抱着被子哭泣吧!
目送着付丧神消失在这里,细微的灵力立刻从小狐狸身上涌动出来,宛若细腻的丝线绽开波浪的纹理,无形的力量开始扭曲,他正在努力模仿鹤丸的灵力波动,体内积蓄的力量如同找到了泄洪口飞快地奔流出去,在无垠的宽阔时空里找寻一点散发着微光的痕迹。
那点微光就像是散落在银河里的一颗星子,埋藏在无数类似的波动里了无痕迹,玉藻前搜索的艰难又吃力,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到一个大概的氛围,心中一喜,整只狐狸腾地站起来,锋利的尖爪从肉垫子下弹出来,拉长,抬着爪子就要撕裂出一道裂缝来。
然后他就被命运的大手掐住了后脖子。
玉藻前:……
玉藻前:???
自从他能化形之后,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过,一瞬间的惊愕竟然盖过了愤怒,把狐狸圆溜溜的毛脑瓜子填充成了个挤满问号和感叹号的球。
“咕嗷!”
随后姗姗来迟的被冒犯的怒火才挤破了重围到达情绪表达的一线,过于震惊的后遗症加上饱满的怒气,结合在一起的后果就是玉藻前想说的话太多,挤在一起就成了个不伦不类的拟声词,听上去还颇有撒娇的味道。
气糊涂了的大妖奋力挣脱那只邪恶的手,四只爪子在滑溜溜的地板上啪嗒啪嗒打滑了一圈站稳,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凶戾地瞪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虽然形体看着可爱,但从皮囊下挣动出来的杀意是结结实实的来自于平安京食物链的顶端,裹着血腥气和尖锐寒意的视线凭着野兽的直觉直截了当地在来人的胸口和喉咙上一点而过,像是细小的针捅进要害。
可惜来者压根不吃这套。
雪白长发的付丧神巧妙地站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姿势和模样都很懒散,明明是在本丸里,也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一样永远穿着作战服,腰间佩戴着自己的刀,大概是不习惯这么长的头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发随意地剪短了很多,细碎松散地披在肩头,恰好挡住瘦削的快要脱了形的下巴和眸色越来越深的眼睛。
玉藻前的怒气忽然像是卡壳了一样停顿住。
天性狡猾聪慧的狐妖审视着阴影中的付丧神,没有去追究刚才他大逆不道薅自己脖子的举动,反而仔细看了看他后,居然古怪地笑了起来。
“呀,看我看见了什么。”
雪白的狐狸恢复了那种一举一动都优雅细腻的作派,端庄地坐下来,眼里都是人性化的傲慢:“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块腐烂的肉,浑身都是那种腥臭的味道,站得那么远干什么,要来一起晒太阳吗?”
他发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邀请。
阴影里的付丧神一动不动,碎发挡在脸颊边,投下更为深重的影子。
“哦,我忘记了,你应该已经不能晒太阳了吧?”玉藻前说着抱歉的话,语气里的幸灾乐祸丝毫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简直是举着大喇叭在喊“我好高兴啊哈哈哈哈”。
本丸里这么多付丧神,面前这个是玉藻前最为厌恶的。
他对什么暗堕付丧神没有任何偏见,毕竟以人类的灵力体系划分,大妖应该也被归属在类似暗堕神明之类的一种东西里,反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玉藻前更没有兴趣去义愤填膺地挥舞小旗子为民除害。
能让他厌恶到这种地步的,很久以前和葛叶相爱的那个男人算一个,神经病发作的高龙神算一个,动不动就和他打架的酒吞与茨木加起来算半个。
面前这个应该可以算两个。
玉藻前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锐利的视线一扫就注意到了付丧神的眼睛,一双耳朵动了动:“唔……看起来你快要不行了啊?”
和髭切同住一个部屋的膝丸都没有发现问题,只是觉得自己兄长最近寡言少语了好多,而且懒的更加超凡脱俗,早就被兄长压榨习惯的薄绿色太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帮着自己兄长干完了活儿,以至于回房间的时间越来越少,就更不可能注意到有哪里不对。
但是只要他见到现在的髭切,就绝对不可能再这么想了。
付丧神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猫儿/眼在暗堕前原本是蜂蜜一样甜润的金色,后来成了浅淡的红,但是现在已经全黑,是那种由干涸的血液一层层浸润了又覆盖的深红,干透了之后就成了这样仿佛枯井的深黑,井下封印的都是在地狱里□□的恶鬼,伸着尖利带血的指爪,发出吱嘎尖锐的狂笑。
付丧神站在阴影里,嘴边还有面具一样甜蜜的微笑,但是玉藻前一眼就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真实的对方。
那是一振浸透了血、并且渴望着再次出鞘斩尽一切的刀,刀刃上盘踞着理智全无的恶鬼,正在狰狞地向着天空嘶鸣。
“你的……暗堕在加剧,为什么?”玉藻前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问题问的简单直接,结论也下的干脆利落,丝毫不在乎会不会刺激到对方,“你快要不行了,是来恳求我将你折断的吗?”
髭切抬抬眼皮,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懒散漂亮,也不像是理智在一根丝线上摇摇欲坠的可怕状况。
他听见玉藻前的问话,表现得比玉藻前还要疑惑:“为什么?”
狐狸脑袋一歪:“嗯?”
髭切问的比他还真心实意:“为什么你觉得我要被折断?”
停顿了一下,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哦,你是说他们?”
付丧神的声音拉的又低又长,仿佛带毒的蜜糖牵拉出晶莹的细丝:“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他们?”
玉藻前把歪过去的脑袋又歪了回来,这回看着髭切的眼神里多了点真切的同情。
换做之前的髭切,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将本丸的同伴们置之死地而不顾的话来,但是……
但是对于一个真切地相信自己没有疯的疯子,你能说什么呢。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也觉得这些“同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说不定他还在疑惑以前的自己怎么会这么奇怪,竟然能和他们和平相处这么久。
玉藻前现在是真切地对暗堕产生了点好奇心,到底是种怎么样的力量,竟然能让神明产生这样的变化。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觉得髭切疯了之后,玉藻前的态度反而变好了,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去和一个快死了的家伙计较。
他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那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向着深渊坠落,阴影里的付丧神猛地弯下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将没反应过来的狐狸死死按在地上,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里流出浓稠热烈的喜悦,病态疯狂的令玉藻前都打了个哆嗦。
“带我去见他。”
付丧神的声音几乎不是用喉咙发出来的,他说这句话时全身都在颤栗,因为兴奋和激动烧灼着内脏,只有一点气音从嘴里压出来,每个音节都模糊粘腻,却又准确地递进玉藻前耳朵里。
“我要去见他。”
暗堕了的神明换了个主语,将炙热的情绪浓缩成滚烫的岩浆,慢慢从喉咙里灌下去,烫出一道宽广的路来,才能让来自心脏的疼痛稍微平息一点。
“……我要,他。”
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深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玉藻前,寄居在神明体内的那只恶鬼从枯井边缘里探出头,发出迫不及待的咆哮。
第127章 复读机问话
玉藻前被付丧神语气里深沉的不可见的黑暗阴郁震惊得一瞬间失语, 作为大妖的他不是没有见识过人类的恶意,那些漫长岁月里因为种种原因与狐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们向他展示过妖怪所不能想象到的恶意的极限,在这一方面,玉藻前不得不承认, 人类比妖怪的心思要复杂得多。
但就算是这样, 他也未曾感受过这样浓烈的情绪。
像是翻涌的海浪被硬生生挤压在小小的井口中, 澎湃的热流与寒冷的水汽充塞碰撞着, 要将一切束缚着它们的东西挣脱炸裂开来,而作为容器的付丧神的心脏却为此而愉悦颤栗着,他在享受这样的痛苦, 又为此而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