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玉藻前敲响了安倍宅邸的大门。
从几乎折损一身修为的重伤里恢复过来,只耗费了大妖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不知道他在这三个月里做了什么,气色不见得十分好,但是身上的气势俨然已经和重伤前无二。
见到开门的鹤丸,大妖抬起遮挡正午烈日的伞,露出一张白的有点可怕的脸,他依旧带着精致华丽的妆容,长发松散地挽着,堪称累赘的各种金银珠玉琳琅披了满身,像是海浪河水一样泛着波光的绸缎严严实实地裹住他的身体,衣摆像一朵花儿一样在地上展开。
还是那副艳冠整个平安时代的绝世姿容。
鹤丸好心地没有戳破他凛冽气势下面摇摇欲坠千疮百孔的内里,笑眯眯地问他:“有什么事?”
玉藻前哗啦一下收了伞,把伞尖儿朝下像拄着手杖一样按在地上,眼皮一撩,神情冷艳又不耐烦:“你是脱离主人就自由惯了吗,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鹤丸的笑容收敛了一点。
虽然玉藻前语气很不好,凶巴巴的样子好像恨不得要扑上来咬他一口,不过鹤丸还是捕捉到了他想要表达的内容。
“你说,”付丧神的笑容消失了,声音沉沉地压下来,白鹤沉静下来的时候,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凌厉,“——你知道让我回去的方法?”
他刻意地稍微压缓了语气,每个音节都在唇齿间碾磨好几遍才送出去,心头奄奄一息的火苗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
“不是你。”
玉藻前对鹤丸眼中流露出来的急切感到满意,随后又不高兴起来,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
——算了,要是没有这个付丧神身上的契约牵引,他就是有办法也过不去。
努力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玉藻前傲慢地牵拉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伸出涂着艳红蔻丹的指甲,在鹤丸和他自己之间来回点了一下,懒洋洋地说:“不是你,是我——和你。”
“我们。”
狐妖轻巧地强调了一遍。
鹤丸的脸立马像是吃了苦瓜一样皱了起来,他将玉藻前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又想到在主殿离开之前这只大狐狸不要脸地凑在主殿身边的种种恶劣行径,表情写满了抗拒。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玉藻前身为狐妖,将摸索情绪那套玩的炉火纯青,一眼就看出了鹤丸想要说什么,轻而易举地在他开口之前将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鬼精鬼精的大狐狸抬起下巴,比起冷笑更像是得逞后那种狡猾的得意:“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安倍晴明找到让你回去的办法了吗?”
一句话正中红心。
安倍晴明做不到为了鹤丸而将整个平安京的结界撤除的事情,撤除结界说起来简单,想要再次升起的可不是一般的难,当初在平安京搬迁初期,为了撑起这个结界,活活累死了阴阳寮的十三个阴阳师,就算安倍晴明是不世出的天才,但要在妖鬼偷偷溜进来之前就完成这个结界的布置,也太白日做梦了点。
而要是不在平安京范围内,他就不能捕捉到和鹤丸本体共鸣的来着神宫寺泉的灵力呼唤。
——极致的矛盾。
可是事实摆在这里,谁也没办法解决。
所以玉藻前的话,对鹤丸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就算知道这只狐狸没安好心,鹤丸也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美艳的大妖立即发现了付丧神冷静神情下的一丝踌躇,马上乘胜追击,没有一味地强硬,反而放软了态度:“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就算是图谋不轨,也能被你们轻易镇压吧?”
他简直是豁出去了,自尊心极高的大妖为了取得鹤丸的同意,甚至连自己的真实状况都不再隐瞒,生生将弱势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可进可退,狡猾诡诈。
狐狸狭长的眼睛里一派真挚,将既不悦又隐忍的愤怒拿捏的恰到好处,成功地让本来想关门的鹤丸顿了顿。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白发的付丧神瞅了玉藻前一眼,鎏金的瞳孔明亮璀璨,眉头轻轻一梢,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千年的时光赋予了付丧神比别人更多的耐心和智慧,不管玉藻前有没有示弱,就凭着他能让他回去,这次合作就势在必行,不管是警告还是威慑,放在这种情况下都没必要。
平安时代诞生的付丧神,每个都一肚子坏水,哪怕是看起来光风霁月的鹤丸,心肠弯弯绕的程度也不会逊色于三日月——他就是平时不表现出来而已。
于是鹤丸聪明地绕过了这个话题,开门见山:“要怎么做?”
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大妖翘起嘴角,尖锐的犬齿抵在艳红的唇瓣上,露出了一个颇具跃跃欲试的颤栗笑容:“很简单,他曾在我的尾巴化成的身躯里栖息过,我记住了他灵魂的味道,而你和他有灵力契约,找到与之同源的灵力,就能找到他。”
——然后,抓住他。
安倍晴明在知道玉藻前的方法后,沉吟了很久,他倒是不介意玉藻前去哪里,但是作为平安京的守护者,他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会不会对平安京造成什么未知的影响。
三个大妖猛然缺失了一角,最稳定的结构被破坏,玉藻前率领的妖怪们肯定会选择剩下的一方加入,到时候也许会对平安京产生威胁……
安倍晴明眯着眼睛,脸上还是那种无害的笑眯眯的神情,正想要说什么,就看见了一直站在长廊上神情烦躁的鹤丸。
白衣的付丧神靠着柱子,侧着脸,没有去看安倍晴明,明显是不想他的判断因为自己的缘故产生失误,但是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能看见他强压在眼底的期盼。
烧灼般的渴求,和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冷淡,二者绞缠在一起,像是燃烧在极寒海水里的火焰,让大阴阳师咽下了嘴里本来要说的话。
“好吧,”浅色眼眸的阴阳师笑起来,有点无奈,有点释然,“反向呼唤的话,你们应该需要我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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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的力量霸道得难以言说,寻找神宫寺的主力是鹤丸,为防自己在半路被乱流甩出去,玉藻前变回了巴掌长的狐狸模样,在鹤丸不情不愿的表情里强行跳进他的兜帽,两只爪子蹭地探出寒光凛凛的锋利指爪,毫不怜惜地嚓嚓两下捅穿了兜帽,把自己死死挂在了上面。
“喂喂喂!我只是带你一下啊!”听见自己的衣服被这只坏透了的狐狸划破,鹤丸翻了个白眼。
躲在柔软布料里的雪白狐狸团懒洋洋地甩了甩等身长的毛茸茸大尾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下一秒,他们就被卷进了一片浑浊漆黑的空间里。
时空的领域是绝对的无序,在这片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地方,连最基本的能量法则都像是在开玩笑。
鹤丸感觉自己好像睁着眼睛,又像是闭着眼睛,他看见一片漆黑里浮游的光线,自己的手脚仿佛被瞬间拆分成了无数片,天南海北撒了到处都是。左手在时间的尽头,右脚则在两片空间的缝隙里,以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姿势呈现“背对背”的情况,就像是虚空中被镜子又映照出多了一只脚一样。
从世界末尾而来的光线里优雅地浮动着不断变幻的人脸,这是从过去到未来所发生的事情的片段,也许他可以从中窥见未来?
鹤丸迷迷糊糊地睁眼去看,但这光线只出现了很短的一霎,下一秒他就感到自己正在趋于完整——他将要到达那个人身边了。
模糊的喜悦还没有完全浮现上来,眼前就一黑又一亮,整个脑袋都被打了一拳一样,鼻子上有什么软软的东西一擦而过。
是一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
拳头大小的狐狸伸展开来也有半个手臂长,舒展优雅的姿态像是飞鸟般自然,在感知灵魂一途上更为敏锐的大妖先一步嗅到了那故涌动的灵力的味道,用妖力裹住自己,毫不客气地以鹤丸为踏板,猛地窜了出去。
感知到外来者的空间很不舒服的扭曲了一下,像是个活人迫不及待地张开嘴要吐出胃里的异物,前方有淡淡的光圈一闪,鹤丸就看见玉藻前风驰电掣地从那个光圈里钻了出去,连根尾巴毛都没有留下。
而被突如其来蹬了一脚的鹤丸,只来得及看见那个光圈里熟悉的一个翘角飞檐,就身不由己地被某种力量挟裹着从另一个方向掉了下去。
——他在从高空坠落。
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鹤丸的心都是凉的。
付丧神不会飞啊真的不会飞,就算是能跳起来杀敌在半空转圈圈但那也不是飞啊啊啊!
他动了动手脚,更绝望地发现,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是本体状态。
一把刀,从高空直直往下坠落。
他都能想象出落地那一瞬间会有多惨烈了。
然后鹤丸开始疯狂祈祷下面是沙地,草垛子,或者是海也行啊!只要不当场碎刀,怎么都好说!
烈烈风声擦着刀鞘刮过,被迫信仰之跃的付丧神心里苦啊。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砸到地面,他好像跌进了一片黏糊糊弹力极佳的果冻似的玩意儿里,比水的密度大又有着空气般的流动性,栖居在刀鞘里的付丧神由于短暂的灵力缺失而看不见外界的情况,但是如果外面有人,他就能惊讶地发现,有一振刀鞘雪白的长刀正直直地插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