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次王耀被莫名其妙松脱的货物砸伤了肩膀,他想找点干净的布垫着伤口,工头却连打带骂地命令他带伤继续干活:“一个臭要饭的装什么大少爷?干死也得给我干!”王耀只得用另一边肩膀继续扛活,汗水刺激得伤口很疼,汗和血混合在一起顺着胳膊往下流,深色的短衣看不出血的颜色,只有一片湿。
那天晚上回到家,伊万发现了王耀的伤,终于忍不住嚷起来:“别干了!别这么糟蹋自己!”
王耀奇怪伊万哪根筋搭错了:“我这不是讨生活嘛,倒是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你不就爱看笑话吗?”
“这不是笑话!”伊万扯开王耀的衣襟露出他草草包扎的肩头,“这种事发生多少回了?说不定哪天磕的就是脑袋,一个码头劳工死了谁也不会追究,跟死只老鼠一样!”
“我又能怎么办?”王耀黯然神伤,走投无路的他已经没有挑三捡四的权力。
伊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说着找出些外伤药帮王耀重新包扎伤口。
看到伊万的样子王耀有点不好受,他拍拍伊万的肩膀:“谢谢你,伊万。”
伊万忽然抱住他:“耀,我不想眼看你被折磨死。”
“不会的,”王耀反过来安慰伊万,“受点委屈死不了,我再挺几天,实在不行就不干这活儿了。”
“你明天就不干才好。”伊万说。
“行了别闹了,”王耀把伊万从自己肩头推开,向他保证道,“我就再干几天,就几天行了吧?”
伊万也没法强求,只能说:“自己小心点。”
“我知道。”王耀点点头。
弗朗西斯离开的那天,亚瑟去码头送他。
弗朗西斯没什么行李,手里的小提箱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多年前他孑然一身来到上海,现在离开也什么都不带走。
“就这样吧,亚瑟。”弗朗西斯坦然地看着亚瑟。
亚瑟说:“我没想到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怎么可能?”弗朗西斯苦笑,“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即使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亚瑟问。
“现在或是以后,我都是一样的想法。”弗朗西斯眼神哀伤。
亚瑟挪开视线不与他对视:“你已经发现我是个自私残忍的人了,你的想法应该改改。”
“可这是我的想法,即使你也改变不了,”弗朗西斯的微笑像印象派画一样模糊,“‘Wenn ich dir gut bin, was geht es dich an(我爱你,与你无关)’”他引用了一句德语诗歌。
亚瑟知道这首诗,这是他们少年时一起读过的:“你还记得。”
“不会忘记。”弗朗西斯说。
心里挣扎了一番,亚瑟终于还是拥抱了弗朗西斯,弗朗西斯轻轻回抱他,拍了拍他的背。两人许久才分开。
“一路平安,给我写信。”亚瑟说。
“好,你也要平平安安的。”弗朗西斯凝视亚瑟的眼睛。
王耀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想和弗朗西斯道别,却驻足不前。直到弗朗西斯要上船了,他才下定决心跑过来:“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和亚瑟同时转头看见王耀,两人脸上同时涌上惊讶,弗朗西斯惊讶中带着喜悦,亚瑟却是惊讶又矛盾。
“弗朗西斯,你要回去了,太好了!”王耀心里的重担放下。
“可是以后都见不到小耀你了,哥哥我会想念你的呀!”弗朗西斯像以前一样调侃道。
“我也会想你。”王耀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没有谁比他更希望弗朗西斯走,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心痛如刀割。
“耀,别为我难过。”弗朗西斯揽过王耀的肩,坚实有力地拥抱他。
“你会去哪?英国还是法国?”王耀问。
“也许瑞士,我有位朋友在那里,”弗朗西斯说,“瑞士有最美丽的雪山,山脚下的小镇里能喝到当地特产的好酒,也许我会留在那儿。”
“别忘了我。”王耀紧紧握着弗朗西斯的手。
弗朗西斯感到异常,他轻轻掰开王耀的手掌,摩梭他掌心的伤口和硬茧:“耀,好好生活下去,保护好自己。”
“嗯。”王耀使劲地点点头。
船拉响汽笛,刺耳的鸣声重重敲打在三人依依不舍的心头。
弗朗西斯最后看了一眼亚瑟,转头大步走上弦梯。当他爬到最高处时,突然回头潇洒地挥手:“再见啦!别让我看到你哭!”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当他背过身时,爽朗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一滴再也盛不住的泪已经流到下巴。
轮船离港,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亚瑟和王耀尴尬地对视一眼,许久不见,亚瑟没什么变化,王耀却变得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还是亚瑟先开口了:“耀,你现在在做什么?”
“就在这里,在码头。”王耀指指他们脚下。为了给弗朗西斯送行,他今天特意穿得干净体面,一会儿他就要换回粗糙破旧的工装去干活了。
“可是我听阿尔说你在当服务员?”亚瑟不敢相信王耀已经沦落到这地步。
“那份工作丢了,”王耀说,“别告诉阿尔我在这里干活——我就最后求你这一件事。”
“我知道了。”亚瑟点头答应。
“我得上工去了,再见。”王耀说。
“再见。”亚瑟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王耀离去。
第46章
随着各国势力的此消彼长,码头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作为中国最大的口岸城市,上海的风云变幻最直观地反应在码头上,上海的老百姓中,码头工人是最先察觉到这些改变的。
最近日本人占据的码头又增加了,王耀发现原来分别属于英国和法国的两个码头已经被日本人划去,那些日本来的商船运进了大量日货,还送来许多矮小的日本商人。王耀感觉上海要变天了,也许就在不久以后。
这天,王耀正在码头卸货,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耀君,你换了工作?”
王耀心里一凉,机械地转过身:“本田先生怎么会来这儿?”
“无事闲逛,偶遇耀君是意外之喜。”本田菊笑得令寒气渗入骨髓。
“我要工作,本田先生请回吧。”王耀扛着货物快步往前走,把本田菊甩在身后。
本田菊却不紧不慢地跟上他的步伐,保持和他并排:“耀君别这么不近人情,如果在下说是特意来看你呢?”
王耀不领情:“既然见过了,我可以送客了吧?”刚说完,肩上沉重的货物一歪,他脚下一趔趄,直接往前栽倒。
货物“嘭”地一声掉到地上,倾倒的身体却被人拦腰抱住。
“耀君,当心些。”本田菊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
王耀脸涨得通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谢,请放开。”
本田菊却抱得更紧了一些:“这样的工作果然适应不了吧?”
“如果你不妨碍,我也不会摔。”王耀冷冷地说。
本田菊把他扶正,缓缓放开手:“耀君,我知道你记恨我,所以我也想做出补偿,希望你给我这个机会。”
“你能马上放了湾湾让她回家吗?”王耀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当然可以。”本田菊语出惊人。
“真的?”王耀睁大眼睛,态度也认真了起来。
见对方踩进圈套,本田菊意味深长地一笑:“只要耀君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王耀不假思索地问。
本田菊却卖起了关子:“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想好了会告诉耀君。在那之前,我会好好照顾令妹的!”他把“照顾”二字咬得很重。
“你这王八蛋!”王耀气得骂起来。
本田菊忽然把冰冷的手指按在王耀唇上:“耀君,慎言,别忘了令妹还在我手里。”
王耀只得忍气吞声,闭口不言。本田菊这才拿开压在他嘴唇上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指腹在下唇上擦了一下。
“我会履行承诺,只要耀君不造次。”本田菊竟然绅士地向王耀微弯下身体鞠躬。
王耀愤恨地看着本田菊潇洒离去的背影,这个日本人总是不失时机地羞辱他,即使他已经落到这步境地也不肯放过。
王念京时不时来看望王耀,问起工作如何,王耀只有一肚子苦水。王念京看不下去,直想抱不平:“我再去敲打敲打你那工头,说好了照顾你,怎么反倒让你这么受罪?”
王耀苦劝:“我的祖宗!可别再说了,你不说还好,越给他递小话他越狠着劲儿地整我啊!”
“真不是东西!”王念京气不过,“卑鄙小人一个,见着有头有脸的人落难就落井下石,这些人坏透了!”
“我就忍了吧,也不是没吃过亏,这点窝囊气也不算什么。”王耀说,“这些码头工人,平常被洋人欺压得多了,好不容易有个出气筒,当然是不能放过我了,不过都是些可怜人而已。”虽然说着他们可怜,但王耀那语气里却没什么同情,反倒有一丝鄙夷。
“王先生,这码头的工作不是长久之计,真有人整你,你是有性命之危的——这地方不离儿死个人很正常,没人管。”王念京压低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