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也感到王耀的沉默有些奇怪,王耀在湾湾那档子事发生以后一直情绪不好,但是他一直是个简单容易看透的人,任何心思都摆在脸上,现在这种情况分明不对,王耀就像在计划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一样,不肯对他透露一点。
“你到底怎么了?从那天回来就一直这样。”伊万问王耀。
“我的妹妹跟日本人跑了,我又穷得活不下去,我难道应该天天傻笑吗?”王耀反唇相讥。
“那场晚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伊万不想被王耀带偏话题。
“喝了点让人上头的酒,除此以外都很无聊。”王耀冷淡地说。
伊万不想被这两句打发:“你那天晚上跟丢了魂儿似的,去年你喝多了都没有那么大后劲,怎么这回喝了毒药吗?”
王耀没有回答,却忽然反问道:“伊万,你觉得我能干什么工作?”
伊万抬抬眉毛:“你现在的工作不是做得挺好吗?嫌钱少?”
“要是这份工作做不下去了呢?”王耀问,“我能干点什么?”
伊万随口说:“去码头上扛活,小泰不是干过吗?他也不比你壮实。”
王耀计上心来:“这也是个办法。”
第二天早晨,王耀迎上刚下工回来的小菲,看小菲喜气洋洋的样子就是挣到了钱。
“小菲,昨天去哪里拉活了?”王耀问。
“那些老地方呗,哪有男人去哪啊!”小菲娇滴滴地说。
王耀小声跟她说:“今晚做生意的时候顺便帮王大哥打听一下:码头上缺不缺劳工。”
“行啊,”小菲说,“王大哥你打听这个干嘛?”
“你别管,帮我问着就是了,回头给你买好吃的。”王耀说。
“好,好!王大哥你就放心吧!”小菲乐颠颠地应下了。
王耀到了洋行,这天一切都跟平时一样,但是他心里在擂鼓,他已经作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只是当要实践的时候又难免想退缩。
阿尔如往常一样微笑着跟王耀说早安,这张笑脸令王耀留恋,他有那么一刻想反悔,但只消一秒便强迫自己继续进行计划好的事。他走上二楼,敲响了亚瑟办公室的门。
“请进。”亚瑟的声音自门里传来。
王耀推门进去,妥帖地关好门,走到亚瑟办公桌前:“亚瑟,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亚瑟抬头问。
一切的退缩都消失了,王耀感到从未有过的坚定。
傍晚,窗户上的光渐渐褪去。
弗朗西斯眼神呆滞地看着这周而复始的自然现象,举起手中握着的酒瓶又灌了几口酒。长期的酗酒让他的手发抖,他好奇地想到什么时候他会抖得连酒瓶都拿不起来。也许他本来好了点,可是在王耀上次来探望他之后,他又彻底陷入自暴自弃的恶性循环。
敲门声响起。
“门没锁!”弗朗西斯懒洋洋地说。
门开了,夕阳的余辉下,门口一个高挑的轮廓像映在以门为框的画里。
“你……”弗朗西斯的声音因惊讶而颤抖,“亚瑟……”
亚瑟强忍住捂鼻子的冲动:“是我,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烂死在家里了。”
“快了。”弗朗西斯冷笑。
亚瑟迳自走到他面前坐下:“王耀都告诉我了。”
弗朗西斯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告诉你什么了?”
“所有的事,”亚瑟说,“他做的犯罪勾当,你帮了他。”
“我不会把‘犯罪’这个词用在耀身上!”弗朗西斯低吼。
“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亚瑟说,“走吧,弗朗西斯,回欧洲去。”
“耀让你来劝我?”弗朗西斯自嘲道,“他比我想象的狡猾。”
亚瑟说:“弗朗西斯,王耀辞职了。”
“什么?”弗朗西斯猛地抬起头来。
“他辞职了。”亚瑟重复一遍。
“你解雇了他?因为他干过犯法的事?”弗朗西斯质问道。
“不,他自己提出辞职。”亚瑟说。
弗朗西斯冷笑:“如果他没有主动辞职,你会留下他吗?”
亚瑟没说话。
弗朗西斯苦笑:“亚瑟,你一点都没变。”他饮尽瓶中最后的酒,说:“好,我答应你,我回欧洲。”
第45章
失业后的第三天,王耀在一家西餐厅找到了份侍应生的工作。这家餐厅的生意还算好,侍应的收入也还过得去,但比在怡和洋行时的薪水低,要维持生活就不太容易了。王耀能得到这份工作是由于他英语流利,店里的洋顾客他能应付自如。
阿尔来看过他,王耀辞职后阿尔跟亚瑟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没能让亚瑟改变主意,阿尔一怒之下也想辞职,但王耀劝他留下:“弗朗西斯离开已经让亚瑟很痛苦了,你不能再扔下他不管。”总之后来阿尔还是留在了洋行,只是没有了王耀的洋行更显压抑,阿尔时常觉得度日如年。
投入新的工作后,王耀变得更加忙碌,他从一个和纸张文件打交道的人变成跑退端盘子的体力劳动者,一时之间很难适应,犯了不少错。店里其他侍应生欺生,好多活都推给他干,还故意在王耀忙得晕头转向时使绊子,让王耀当众出丑。餐厅老板对王耀的表现甚是不满,但看在王耀老实厚道肯吃苦的份上还是留他继续工作,没太计较他犯的错。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天店里丢了几瓶价值不菲的葡萄酒,店里值班的伙计们一口咬定是王耀偷的,王耀当然否认,但是无奈三人成虎,老板终于对王耀失望透顶,将他扫地出门。王耀不仅没赚到多少薪水,还赔了一笔洋酒的钱,对他的生活可谓雪上加霜。
后来王耀又在码头上找了份力工的活,这可真应了伊万的话。上工第一天,王耀累得半条命都没了,由于反复扛重物肩膀磨破了,腿也酸痛得支撑不住身体——这还比别人干得少很多,拿的钱也少。别的工人笑话他,说他一个秀才干不了力气活,王耀也没法反驳。几天下来,王耀的肩膀磨破的地方总是反复破损,非常难受,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麻木地重复沉重的体力劳动,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码头工人们头脑简单,这活儿绝对会让人累到没法多想。
这样也好,王耀没有余力去想湾湾了,更没有力气想港仔。
王耀每天晚上都很晚回家,第一天上工回来,他生怕伊万调侃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可没劲儿跟俄国人拌嘴了。可是伊万什么都没说,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是怜悯的,王耀疲累至极的胸膛里蹿上一股火气,比起嘲弄,他更忍受不了别人的可怜。
腿太酸,王耀上楼时抬脚高度不够,一下绊在台阶上,身子眼看就要往前倒。
一双手臂及时抱住他:“别逞强了。”
王耀恼怒不已:“滚蛋!你正常点!”
伊万没有放开他,而是扶着他上了楼梯,进了多日未打扫的小破房间。
王耀不知道伊万到底犯什么毛病,也懒得问,只是从那以后伊万再也没有随便开他玩笑,倒是对他更关心了。
有一天在码头上扛箱子时,王耀遇见一个熟人,是那个叫王念京的捕快,王念京差点认不出王耀来,他愣了一下后向王耀走过来:“王先生,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哎?是小王啊。”王耀放下肩头的箱子:“洋行的工作辞了,别的工作找不到,就来码头干活儿。”
王念京看他这样子有点于心不忍:“您可是给洋人工作的,这脏活儿您干得来吗?”
“有什么干不来的?我来上海之前更穷,什么苦差事没干过?”王耀苦笑,“有口饭吃我就知足了。”
王念京好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王耀很奇怪,王耀问道:“小王,有事吗?”
“其实,云间生前总说,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王念京压低声音说。
“云间可真是错爱了。”王耀想起云间就会伤感,又有一丝隐约的自责。
“我相信云间不会看错人,”王念京说,“您要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帮不上大忙,要是有人欺负您我还是能护着您点的。”
王耀心想欺负我的这个人你可得罪不起,但嘴上还是说:“多谢了。”
王耀还要干活,王念京又跟他聊了两句便走了,临走前跟工头打了声招呼,让照应着王耀点。
不料这工头是个坏东西,本来就对王耀这个一副文质彬彬模样的人看不顺眼,又见有人关照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反而处处找王耀麻烦,尽让王耀干最重的活,还嘱咐其他工人暗地里使坏,弄得王耀苦不堪言。有一次王耀正扛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重的箱子艰难地往船上挪,腿都被负重压得直不起来,当他登上跳板时,突然被人一脚踢中腿弯,差点连人带箱子掉进海里,幸而他及时抓住跳板没落水,箱子却扑通一声沉下去了。外国商人见自己货物受了损失,用洋文大骂王耀——许是以为他听不懂——并责令王耀下水去捞。王耀不会水,几个好心的年轻劳工替他捞起了货物,但王耀免不得又被工头臭骂一顿,还扣光了当天的工钱。其实王耀心里明镜似的,这事就是工头在暗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