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该是朋友应有的态度,”本田菊看似痛心地摇摇头,“琼斯先生在画展上花了重金购买耀桑的肖像画,可惜耀桑现在还不知情——中国人保守,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画像那样展示给所有人看,还被好友买下,只怕会影响到琼斯先生和耀桑的友谊。”
马修终于察觉了日本人的意图:“看来本田先生觉得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本田菊立刻笑着摆手:“只是说说在下的看法,哪敢提什么为他们做事?”
马修虽有志在心,但本质上不是个精于算计的人,他感到本田菊这个人聪明又危险,隐约觉得不妙:“本田先生说得我糊涂了。”
本田菊保持着得体的——不欠缺也不过分的笑容:“就当在下找话闲聊,不过是看威廉姆斯先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一时话多了些。在下还有事,改天再与威廉姆斯先生畅谈。”说着,他欠欠身走开了。
马修满腹狐疑地看着矮个子的日本人离去,上海这座城市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王耀等人住的大杂院里,小菲正在梳妆打扮,伊万在同她聊天。
“哎哟哟!今天刚杀过人,晦气啊!但这买卖又不能不做,别管死了谁,这世道呀,总是这样,男人就得有女人才成!”小菲絮絮叨叨抱怨。
王耀听到“杀过人”这几个字,表情更加阴沉,忍不住出声说:“你今天怎么还没去干活儿?”
小菲扭头看过来:“哟!王大哥回来啦?”
“回来了?”伊万也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王耀。
“回来了。”王耀看起来比平时更疲倦,而且心情很差。
“王大哥你知道吗?今天杀人啦!”小菲煞有介事地说,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
“我看报纸了。”王耀不想再听她说。
可是小菲从来看不出火候:“我今天早晨下班刚好路过刑场,那个吓人啊!‘呯’地一声半个脑袋都没啦,那红的、白的喷了一地,站前排的人脸上都给溅上了,噫——”
“别说了!”王耀突然吼道。
小菲吓了一跳:“哎?怎么了?我说错啥啦?”
伊万催促她:“快干活儿去吧,一会儿又抢不着客人了。”
“哎,说得是!”小菲不安地看了王耀一眼,匆匆离开了。
待那妖娆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伊万操起双臂问王耀:“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王耀还在气头上:“我看不上她!一天到晚说些着三不着两的,死了人还当笑话说!”
伊万说:“你明知道不是这样,小菲嘴碎,但是她没说什么不妥的。倒是你,莫名其妙冲她发什么火?”
王耀生闷气不做声,伊万看出他有心事,便问道:“处决死囚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王耀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向厨房走去:“我去做饭,你一会儿叫湾湾下来。”
“湾湾还没回来。”伊万告诉他。
“还没回来?怎么这么晚?”王耀立刻担心起来。
“也许车晚了吧。”伊万不那么着急。
“我去接她。”王耀说着又跑出去。
王耀迎着湾湾平时回家走的路往反方向走,一路仔细留心路边的行人,有些杂货店、首饰店、布料店也进去看了看,湾湾爱美,虽然买不起这些东西,但偶尔也会进去逛逛。可是到处都没有湾湾的影子,王耀一直找到她的学校还是一无所获。天完全黑下来了,王耀又沿来路回去,心中的焦急越来越重。
回到家中时,王耀有些失魂落魄,他只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他和湾湾走岔了。
“哥哥!”湾湾甜美的声音像阳光一样扫清了王耀心头的阴霾。
“湾湾?”王耀先是欣喜,既而变成责备,“你跑哪去了?我都找到你学校去了!”
湾湾也有点抱歉,她撒娇地扯扯王耀的衣襟:“别说了嘛,我今天绕了路去后面那条街逛,对不起嘛!”
王耀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抚着湾湾的秀发安慰道:“好啦好啦,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知道啦!”湾湾一下子扑到王耀怀里。
妹妹很久没跟自己这么亲近了,王耀在开心的同时忽略了事情的不合理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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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早上,王耀照常把湾湾送到车站,嘱咐她说:“湾湾,今天下了学赶紧回家,不要到处闲逛了,现在不安定,女孩子家可不能大意。”
湾湾很讨厌王耀的啰嗦:“好啦知道了!哥哥你放心吧!”
电车刚好进站,湾湾轻盈地跳进车门,挥手同王耀告别。王耀不放心地看着电车远去,方才走去洋行。
刚到洋行,王耀就见到一位不速之客:马修·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先生?”王耀看到马修那张与阿尔一模一样的脸还是会感觉奇怪。
“您好,耀桑先生。”马修礼貌地问好,“我说过,叫我马修就好。”
王耀一愣,“耀桑”这个古怪的称呼让他感觉不妙:“对不起,‘耀桑’不是我的名字,我叫王耀。”
“抱歉,是我弄错了,耀先生。”马修笑着说。
王耀再一次纠正:“我姓王。威廉姆斯先生这么早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马修笑着说:“我是来找阿尔的,您大概也发现了,我们是兄弟,这在上海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王耀不想让这个丑闻威胁到阿尔,他说:“我已经知道了,我对朋友的家务事不感兴趣。”
“但是对我来说这很重要,”马修说,“和您一样,我也不认为这是羞耻,我更在意的是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而他却不怎么想承认我这个兄弟。”
王耀讨厌马修话里指责阿尔的意味:“我相信阿尔有他的道理,他如何处理家庭问题我都无权指责。当然,您的想法也同样无可指责。”
马修笑道:“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王先生。我想让您知道:我确实很想修复和阿尔之间的关系,我珍惜家人。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您能向阿尔转达我的想法,您尽可以告诉他我的原话。”
“如果真想恢复手足之情,您应该更有诚意一些,为什么不亲自和他谈呢?”王耀想起远在天边的港仔,“让中间人传话是最不明智的,只会让误解更深。”
马修的表情有些伤感:“我曾试过跟阿尔谈,但他态度很不好。上次在瓦尔加斯先生的画展上我已经表达了我的意思,可惜阿尔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一条狗。不过也不能怪他,发现自己还有个见不得人的亲兄弟,谁也不会高兴,更何况他当时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马修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王耀却没听懂马修的暗示,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什么地方?”
马修说:“他当时正在欣赏一幅绝妙的作品,一幅以您为模特的画。”
王耀一时没反应过来,既而大惊失色:“我……我那幅画?”他替费里西安诺当模特的时候可从没想过那幅画会展出来,会让他认识的人看见。
“是的,真是幅好画,”马修慢条丝理地说,“阿尔把它买下来了。”
王耀惊叫道:“那种画怎么能买?”
“咦?那幅画有什么不妥吗?”马修假装无辜地说,“据我看那是一幅很棒的上海风情画,灰色的上海,站在江边的中国人——我本来以为那是想象图,但看到您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有模特的。”
王耀顿时松了一口气:“哦,那幅呀!”
马修单纯地笑了:“不过我猜阿尔之所以买下那幅画是因为另一幅被人抢先了,那另一幅画更棒,就是您躺在江滩的泥里那幅,那是真正的杰作。我一直很好奇,您是真的躺在泥地里给瓦尔加斯先生画的吗?还是瓦尔加斯先生发挥了想象力?”
王耀感觉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羞愤与懊悔一同涌上心头,还有对眼前这人的恨意——马修是故意的,王耀看得出来。
亚瑟一进门就看见王耀在和马修僵持,他心中涌起一阵不快,走上前来说:“威廉姆斯先生,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马修转向亚瑟:“柯克兰先生,我正想找您呢。”
亚瑟说:“我已经跟您说得很清楚了,我已经有一名合伙人,不再需要新人了。”
“您误会了,”马修谦躬地笑道,“我此行的目的并非旧事重提,我是代表东方汇理银行来同您洽谈的。”
“东方汇理银行?”亚瑟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马修说,“您应该听说了,贝露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卡里埃多先生已经动身回欧洲了,他们准备结婚后就定居西班牙,不再回上海了,东方汇理银行的事务现在由我打理。”
“您可真神通广大!”亚瑟难以置信,掩饰不住他的挫败感。
马修略显无奈:“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跟您单独谈谈。”
亚瑟点点头,冷淡地说:“到我办公室谈吧。”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王耀仍然站在原地,现在大厅里只有两三个人,那些麻木的同事都不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只埋头于供他们糊口的工作中。
几分钟后,阿尔也来上班了,他看到王耀脸色不善地呆站着,便上前询问:“耀,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