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显然不太愿意见到伊万,皱起眉头想从他旁边绕过去,但楼梯只有那么宽一点儿,伊万把长胳膊一横,用高大的身体整个封住去路。
“让开,没功夫跟你瞎扯!”王耀厌烦地挥挥手。
伊万玩味地笑着问:“你们洋行最近不是生意不好吗?怎么倒有闲钱给员工发补贴?”
王耀撇开眼睛说:“刚领的工资。”
“我才不信你有钱呢,上个月你预支过薪水,现在手头怎么可能不拮据?”伊万抄着手等待王耀的回答。
王耀闪烁其辞:“这个月我勒着过的……”
“勒就能勒出来?又不是裤腰带!”伊万扯扯裤腰。
“我省俭啊,都没给湾湾加冬衣……”王耀被逼到墙角,忽然变得恼怒,“我有必要跟你报账吗?你算哪根葱!”说罢推开伊万迳自回屋。
有一件事王耀没说谎,年底的事情确实很多,现在他每天白天都被一大堆工作缠住,虽然累,但是可以让他暂时没心思去想晚上那份恼人的私活。最近本田菊没再来找他,他也不想主动去约那个令他厌恶的家伙,但是每当他快要忘记本田菊的时候,就会忽然收到一点小礼物,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刚刚不小心弄坏一支笔,第二天会有一支崭新的钢笔打着包装出现在他桌上;偶尔在一家杂货铺里拿起一条女性扎头发用的丝带,不久那条被他摸过的丝带便夹在信封里寄给他。尽管很少见面,但本田菊似乎对他了如指掌,王耀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在本田菊面前是裸体的一样。
所以今天小办事员将一只信封交给王耀时,他神经质地浑身紧张,但是信封上的英文让他减轻紧张、多了疑问——本田菊给他写信是用汉语,字迹工整到刻板的地步,而这只信封上的字体可谓龙飞凤舞,潦草得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撕开信封,抖开里面的信纸,上面只有两句话,快速扫过去,王耀的表情从紧张变为舒缓,最后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信是阿尔写来的,他邀请王耀与他共度圣诞。
圣诞节是西洋人最重要的节日,比西历新年更重要。王耀不喜欢洋节,在北平时他最不爱走近教堂,偶尔看见被称为“传教士”的洋和尚他也会绕着走,觉得那些天天念经的人像疯子——他爹是信佛的,一辈子吃斋念佛,到了还不是没得善终?但是上海这边由于租界广阔,西洋的节日反倒比较重要,那气氛不比中国的传统节日逊色。不仅洋人,赶时髦的年轻中国男女也有样学样,穿洋装不算什么,过洋节当然也不可少,甚至有不少人以信洋教为荣,把不信教的父老乡亲看成土得掉渣的野蛮人。称赞一位信洋教的姑娘,不能说她像仙女下凡,得说她美得像天使,虽然王耀很怀疑西洋人的上帝收不收中国产的天使。
令王耀奇怪的是,阿尔居然想跟他一起过圣诞节,这个节日不是应该和家人在一起才对吗?想到阿尔的家人,王耀心中一沉,身为亚瑟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尔究竟对自己的半个家庭有多少好感呢?
今晚又是和费里有约,到了下班时间,费里准时来接王耀。自从第一次坐费里的车被甩得内脏都要吐出来以后,王耀恳请费里再慢些开,费里好心地答应了,从那以后王耀不再觉得会把内脏吐出来,只觉得会把内脏吐出来一半。
去费里家的次数多了,王耀偶尔有机会碰上罗德里赫,但罗德从未同他说过话。也许在罗德眼里,王耀与他们的中国仆人云间是一样的,或许还不如云间。虽然自知失礼,但王耀总是忍不住多看罗德几眼,看他冷着一张漂亮的面孔用德语刻薄路德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钢琴室。之后里面便会传出快节奏的音乐,像在宣泄情绪。路德会站在门口,隔着门和罗德说话,但里边通常都没有回应。
现在王耀不再为赤身裸体而羞赧,但仅限于面对费里一个人的时候,有一次云间忽然进来,虽然他急忙道歉并迅速退出去,王耀还是吓得触电一样跳起来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
今天王耀觉得很疲倦,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羞耻,即使一个姿势维持三个小时很累人,他也会一直保持清醒。但随着逐渐适应和对费里一家人的慢慢信任,王耀不再那么紧张得像仓鼠一样。精神一但放松,疲累感便席卷而来,王耀渐渐觉得睁不开眼睛,天花板上树枝状的吊灯越来越模糊,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能睡着,可终于抵抗不住本能而消散掉最后一丝清醒。
费里正在用心作画,忽然发现王耀的姿势变了,原本支起的那条腿滑落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半握拳的手指松开,以最自然的状态微微蜷曲,眼睛也阖上了,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睑的缝隙,整个人安详得如祭坛上的殉道者。
“咦?很晚了呀!”费里自言自语,“是我疏忽了呢!”
第二天早晨,云间拉开卧室厚重的窗帘,将第一缕阳光放进昏暗的室内。
王耀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他觉得如此舒适,以至于完全不想这么快地面对黎明。厚实的床垫、柔软的被褥枕头,像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令人不忍离去。但是王耀没有在温柔乡徜徉太久,他忽地恢复清醒,惊恐地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刻反射性地坐起来。
窗边的云间回头冲他露出笑容:“早上好,王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王耀一时搞不清状况。
云间笑着解释:“您昨晚在画室睡着了,贝什米特先生把您抱到这里的。”
“什么?”王耀吓得看自己身上,竟然穿着一套过于宽大的睡衣,大得半个肩膀都露在领口外。
“那是贝什米特先生的睡衣,他替您穿上的。”云间说,“当时我并没有失礼地跟在旁边,您可以放心。”
王耀脸色煞白,这下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云间又补充道:“这里是贝什米特先生的房间,由于客房没收拾,他把他的屋子让给您,自己去书房的沙发上睡的。”
机械地穿回自己的衣服,王耀像木头人一样走下楼梯。客厅里,路德正跟罗德聊天,罗德难得地有了一丝笑容。
他笑起来很美。
看到王耀下楼来,路德礼貌地道早安:“早,我们正在商量圣诞节晚宴该准备些什么,我哥哥和伊莎都会来——罗德和我哥哥的口味完全不同,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同时照顾他们两个人的胃!”
王耀轻笑,忍不住打趣:“您自己的胃就不重要吗?”
路德捂住自己的胃部:“只要他们两个满意了,我的胃就不会难受。”
王耀看着路德的样子,想起自己平时对湾湾的纵容和无奈,每次面对湾湾时自己也和路德一个表情吧?想到这里,他脸上漾起甜蜜的笑容。
“耀,请问一下——”路德的声音打断王耀的遐想,“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邀请你来过圣诞节,可以吗?”
王耀惊讶地看着路德,这个高大的德国男人竟有点腼腆地脸红了。
“抱歉,”王耀遗憾地摇摇头,“我已经有约了。”
“原来这样,当然应该遵守先订的约会。”路德也略显失望地说。
时间不早了,王耀需要赶去上班,他谢绝路德开车送他的建议,因为显然一直未说话的罗德更想单独和路德度过这个安静的早晨。
走出门外,王耀发现路德家的门上已经挂上了饰有红色缎带和金色铃铛的圣诞长青环,绿得那么惹人怜爱。
第19章
圣诞节洋行会放几天假,王耀也可以享受这个待遇,但是对多数中国人来说,这个节日不属于他们。小泰和往常一样前往码头干活,他的工作是计件的,干得越多挣得越多,为了攒结婚的钱,他比过去更加卖力。
小越也想多赚一些,光是在茶馆里唱曲没多少钱可拿,还得看客人心情好坏,有时费力气唱半天,客人一翻脸就不认账,可能还会将她打出门去。后来有一次茶馆的老板给她介绍一宗生意:有位大老爷祝寿,准备找个唱得好的姑娘在宴席上助兴,工钱自不必说,在场的达官贵人们如果高兴,赏钱不会少。小越真动心了,但是小泰不让她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是杜月笙手下有名的大流氓,势力大着呢!你哪惹得起他?再说他找姑娘去唱曲,还不一定安的什么心,你去了肯定要吃亏的。”
于是这件事情就此作罢,小泰和小越两个依然每天为筹钱而发愁。王耀却有点羡慕他们,这一对儿虽然穷,但还有志气为两人的将来打算,而他自己却是连想的勇气都没有,至于结婚,他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圣诞节前夜,王耀按照约定到外滩三号那家咖啡馆里等阿尔,咖啡馆门口装饰了彩灯,还有一棵逼真的圣诞树,上面挂着假模假式的礼品盒,其实都是些空心的玩意。有趣的是,咖啡店里的员工们还戴上了镶白边的红色圣诞帽,配上他们身上一丝不苟的制服,怎么看都滑稽。
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王耀隔着大幅玻璃窗静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忽然,一片单薄的小雪花缓缓飘下,悠然经过王耀眼前,慢慢地落到黑色的大地上,纯白的颜色消失在覆盖天地的黑暗之中。但先驱者的陨落不意味着结束,那恰恰是开始,接二连三地,一片又一片洁白的雪花飘落,她们羸弱的白将大地的黑染色,这时的她们不再脆弱,而是形成一股柔韧的力量,让世界为她们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