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长城扫了一眼电视里正在滚动播报今日头条,有点头大。
他两只手恭敬地握着电话,腰板挺得直直的,老老实实地听着电话那头的训话。
“哎,好,是是……不是,赵处,我们也没想到那么大动静……”
“没,没,我们没被人拍到。哦不……其实是有一个记者拍到了,怎么劝也不删……”
他声音莫名心虚,瞅了瞅正横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想什么的人。
“不过楚哥后来……不小心……把他的摄像机捏碎了。”
电话那边 “……” 了一秒。
听赵云澜唠叨了快半小时,郭长城终于长舒一口气挂了电话。“楚哥,赵处说让我们等等他,他们最快后天一早就到了。”
却见楚恕之仍旧枕着手臂望着天花板,没应声,姿势也没变。郭长城走到他旁边跪坐下来,担忧地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的温度。
楚恕之心不在焉地抓住额头上的那只手,慢吞吞地把视线移到他身上,看起来心神恍惚。
“楚哥,你真的没受伤吗?” 郭长城皱起了眉。
“……嗯?” 楚恕之看着他,又似乎没看着他,根本没在听他问什么。
郭长城心下一惊,赶忙趴到楚恕之耳边,谨慎地用气音唤着,“楚哥,楚哥,你现在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楚恕之被他呼出的热气刺激得一缩,“啧”了一声,下意识偏开头,结果被两只手捧着脸强行掰了回去,只见一张放大的脸冲他贴过来。
“?!” 干什么?耍流氓了?
却见郭长城在他眼跟前堪堪停住,捧着他的脸细细地凝视着他,两人相顾无言。
太近了,楚恕之想,他都能看见小孩儿白皙皮肤下的毛细血管,数得出他眼睛上扑闪扑闪的睫毛。
尸王的身子略微绷紧,膝盖也不易察觉的屈起了一点。
郭长城就这么捧着他的脸过了过了好一会,紧张兮兮地开口了。
“楚哥……你难道……被鬼叫震出脑震荡了?你还能认得出我吗?我是谁?”
“……”
楚恕之觉得自己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有那么点紧张。他粗暴地把人一把推到了地上,道:“你是白痴。”
你家僵尸才会得脑震荡。
郭长城还担忧不已唠叨着,楚哥你真的没事吗你有事的话一定要说哦云云,让楚恕之被提着衣领子扔回了屋。
小孩儿不放心,每隔几分钟就要偷偷摸摸地溜出来查看,确认了人还好好地在沙发上没事,才又疑神疑鬼的进去。
出来第五遍的时候,终于被一个枕头结结实实地拍到脸上,再也不敢在楚恕之眼前晃悠了。
四十、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针转动的声音。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像,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和周围的背景融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里已经渐渐浮出细小的红血丝,却依旧一眨不眨。
过了很久,男人轻微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
咔嚓。如同平静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然后一路崩坏到底。
他再也无法维持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
楚恕之其实,一直头痛欲裂。
白日里他被鬼啸卷进亡魂的记忆,借了鬼眼,看到千年前在此地现世的大煞灾星,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眼前耳畔,就一半是千百人死前绝望的尖叫,一半是亡魂们撕心的悲鸣。
前尘的记忆断续而又模糊,可在看到那人间地狱的一瞬间,心底深处就有一阵嗜血的情绪如同打开了封印,瞬间将他淹没。
杀光!都杀光!一个也不留!
世人善恶不辨,天地清浊不分,我曾救万人性命,今日要你们全部还回来!
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惨死在他面前,他竟然油然升起一阵暴虐的快感。前尘记忆已然抹去,滔天恨意仍旧残留。楚恕之再也无法怀疑,那些人死前眼中的影子,真真切切就是曾经的他自己。
他这才明白,他当年刚刚修炼成尸,将那掘了他陵寝的黄口小儿抽筋扒皮时,那种恨恨快意从何而来。
那时他神识不甚清明,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世人欠我,血债血偿,动我一分,拔骨放血来还。
根本与千年前如出一辙。
尔后他渐渐回归人的七情六欲,这才心生悔意,自愿戴了功德枷戴罪三百年。
他本以为他罪已赎,卸了功德枷,又遇见了郭长城,曾经一片死灰的世界重新有了光亮。楚恕之一向蔑视天地鬼神,最近都忍不住时常在想,命运其实待他不薄。小孩儿虽然无情无欲,但是能默默站在小孩儿身边,他已经知足。
他想着,自己可以陪他走完这凡人短短的一遭,然后,下一世,也许可以再去寻他,看他从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路长成朝气勃勃的青年,最后再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有着漫长的时间,可以一直陪着小孩儿,过完一世又一世。如果他不喜欢,自己就不去打扰他,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就好。郭长城在轮回中守着苍生,他就在轮回外守着郭长城。
可是,原来他一直不知,自己的罪业远远不是戴罪三百年就能还清的。
脑内万千鬼魂正悲鸣着向他索命。它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咒术下,长达千年,怨气无解,转世无门,杀了他们的人却能重返人间,让人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你来了!你来了!亡魂们飘渺而凄厉地叫着,一千年了,你的血债何时还!!
下一秒,他似乎看见小孩儿冰冷的尸体也被扔在地上,耳边传来没有温度的控诉。
“你连一个救了你的年轻人,都不放过。”
楚恕之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深重绝望。
……长城……郭辛……
为何前世的你,名字也被刻在那冰冷的竹简上,长眠此地。难道说,我身上背着的那千万血债,满手的鲜血之中,也有你的。
黑暗中男人咬紧了牙关,抬起一只手臂遮住了脸。
……我原以为,我是有资格守着你的。
四十一、
郭长城睡得很不安稳。猛然惊醒的时候,只见窗外仍旧漆黑一片,还是半夜。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穿了拖鞋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房门。
客厅没有开灯,黑暗中隐隐能看到楚恕之还倚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郭长城轻轻走过去,还没到跟前,男人却像听到了动静,自己睁开了眼。
他眼神一片清明,丝毫没有睡意,眼里甚至布满血丝,乍一看像是瞳孔猩红,在漆黑的夜里闪着瘆人的色泽。
郭长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枕头。他凑上前去,不安地拽了拽他,担忧道:“楚哥,你怎么了……已经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房间睡啊。”
楚恕之只摇了摇头,语气毫无波澜。 “没什么,一会就回去。”
郭长城仔细地打量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然而楚恕之就像戴了一张平静的面具。“是不是还是白天被震到了?你是不舒服,睡不着吗?”
“没不舒服,不用担心。”
“可是,你眼睛看起来都好红……”
“这两天没休息好而已。你先回去睡你的吧,我一会就进屋睡了。”
“楚哥……”
“回去睡吧。”
无论他如何问,楚恕之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郭长城终于没动静了。
楚恕之等了一会,不见回去的脚步声,奇怪地又睁开眼看了看。
只见郭长城还站在原地,黑暗中看不太清表情,隐约却见是眼眶红了,手里的枕头攥出了褶皱。
“你……怎么了。” 楚恕之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有点不对。
小孩儿低着头,站在不远处,身影落寞,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楚哥……我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没用……”
“你就这么……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
楚恕之有些错愕,一时无言。
郭长城哽咽起来,软糯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鼻音。 “我知道我笨,我帮不上忙,可是你这样……我很担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从回来开始,就看起来很不好,可是你什么都不说。看你难受,我都恨不得替你难受,但你连你怎么了,都肯不告诉我。”
看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悲伤气息的小孩儿,楚恕之眼里一时间风云变幻,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沉默半晌,只低声道,“白痴,说什么傻话呢,我好得很。”
郭长城听了这话,是连生气都不会了,只觉得更加委屈。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如果现在换了特调处任何一个人和楚恕之搭档,楚哥都会多少依赖他们一些,只有自己,像个废物一样,楚恕之从来不会对他有任何期待。
“是不是……如果现在在你身边是赵处,或者沈老师,而不是我,你就会跟他们讲了……”郭长城心灰意冷地说。从来都温声细语的他竟然刻薄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他就是克制不住。
“……”
“而我,只能傻看着你难受,却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