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半晌,晓星尘收回手开口道:“路过这里见你亮着灯,才敢过来打扰,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宋岚直来直往蹙眉道:“只是觉得你最近很不对,我心有挂怀而已,你可是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其实他只想问他,为何会对薛洋这个小流氓这么上心,上心到他才赶回夔州,就被晓星尘拉到了兰陵,连一个解释都没有,急匆匆的隐含着失落和怒气。
晓星尘驻足半晌欲言又止,末了主动进屋端了杯水捧着发呆:“子琛,若我说我做了个梦,梦里薛洋因为我的多管闲事,而迁怒于你,屠了你的白雪阁,弄瞎你的双眼,你信还是不信?”
他越说脸越发白,到最后已经是惨白一片,活像个没了魂魄的躯壳,捧着一杯热茶,却怎么也温暖不了身上顿起的寒冷,心似坠入无底深渊,刮过的阴风一阵阵嗟磨着他的皮肤,又疼又冰冷的彻骨。薛洋已经重新上了金麟台,照着前世的路一步一步摸索,等再精进了鬼道,恐怕下一个就是常氏五十多口的人命,难道要他为了避免上一世被无辜牵连,就要无动于衷任由薛洋再次屠杀那么多的人命吗?
他摇摆不定,左右为难,宋岚冷着脸探究的看着他疑惑不解:“星尘,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虽然不喜薛洋脾性恶劣,但也不会与他为难,他不太像杀人做恶的恶徒,来时不也听说他并未害过人命吗?怎地会屠尽我白雪阁,又弄瞎我的双眼?”
晓星尘无力反驳宋岚,总不能说那些都是真的,是你我曾经绝望真切经历过的,宋岚如今一无所知,他不能说的太多,否则这样对宋岚和薛洋都不公平,他不能凭白就掀起两人曾经无解的仇恨。
但他也无法说服薛洋不要和金光瑶搅合在一起,薛洋装的再平稳,他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有所排斥,除了一味的作对,又有什么理由会听自己的。
晓星尘自嘲的笑了笑,将凉透的茶放在桌上,安抚道:“许是我真的多虑了,但还是麻烦子琛多和我呆上几日吧,若真没事,你我再离开这里下山游历。”
宋岚揉着头看着晓星尘来去匆匆,心里的疑惑却比刚才更深了,知道他真是为了薛洋才来的金麟台,却更迷惑好友怎么会做这么一个天方夜谭的噩梦。
夜凉如水,紧紧拽着二月的边角,再出去已经是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月华朦朦胧胧,将汉白玉的拱桥投影到水中,恰似两个月牙,合抱成一个残缺的圆。被风一吹,晓星尘清醒了几分,不知怎么地想起薛洋的种种戏弄,反而将骨子里的倔强一一激发,愈加觉得自己没错。
薛洋害他至惨,却也赔给他一条命,又赔给他一个重活的来生,总要物尽其用,扭转乾坤,活的有意义一些吧?
月光如练,晓星尘一身白衣几乎要和拱桥融为一体,冷冷清清,一脚踏上最高的地方,似是要乘风而去。河水清澈见底,天上星映满弯弯曲曲的河面,风吹过时,连星星的倒影都生出参差不齐的轮廓,水面渐渐荡起一层层细微的涟漪,接着是清澈的趟水声和脆生生的石子碰撞声,冰凉的水气似乎一瞬间从河底冲上了拱桥。
晓星尘后退两步定了定神,再抬头时却见衣衫不整的少年正瞪眼看他,足下无鞋,裤脚挽到了膝盖上,衣服下摆也被掖进腰带。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薛洋挠着头不好意思道:“真巧啊,你也来摸鱼?”
“......”晓星尘不知道怎么接话,僵着身子站在一旁,思绪还留在傍晚见面时,少年既惊讶又恼怒的脸上,糖葫芦没有藏好,咕噜噜滚到了地上,糖衣沾了土变成灰扑扑一片,上一刻还令人爱不释手,下一个就被人弃如敝履。他越发急躁起来,仿佛看见晓星尘是多么扫兴的一件事,无数次打断金光瑶对晓星尘和宋岚的邀约。
但到底没什么用,该见面的人踏平山水也有相逢之日,离开的人时光轮回都有归期,尴尬持续了不久,又好似两人已经对视了苍海沧田的遥远,薛洋收起笑脸,踢了踢丢在地上的鱼,鱼尾跳跃了几下又沉寂下去。
他看着两步之遥的晓星尘,抓到鱼的欣喜一扫而空,定定问道:“你是为了我才来金麟台的吗?”
晓星尘想说是,又在薛洋无边黑墨的双眸中口是心非,想起他主动给的一个不知代表什么的吻,也想起他无赖的递到金光瑶嘴边的一颗糖葫芦,是一样的吧,他对所有人都没心没肺,喜欢时不分男女由着性子胡来,厌恶时只想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人永不超生。
他听见自己又冷又硬的声音被夜风吹的更凉,清清楚楚的涌进两人耳中:“是你自作多情罢了,我怎会为你而来。”
踢鱼的脚落到了实处,空气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噗嗤’声,活蹦乱跳的鱼,肠穿肚烂成了一堆被人不屑一顾的烂肉。薛洋双眸亮的惊人,黑黝黝的眼珠几乎看的人要窒息而死,不出片刻猝然而笑,声似雏鸟黄鹂,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丝干干净净的叹息:“自作多情,果然。”
一瞬间时光匆匆倒流,恰似当年他们双剑相击,他在崩溃无助中将少年一腔如水柔情,全部化成一句令人恶心。晓星尘嗫嚅着唇,一脚踏过破碎的鱼尸,想伸手抓住薛洋的手臂,却看见他毫不留恋冷漠转身,身上的金星雪浪袍划出一道波涛汹涌的暗河,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加遥远。
天光暗沉,明月也暗淡了几分,晓星尘这才明白原来口是心非就是这个样子,伤人伤己毫不留情,如同一把无仞之剑,破开的伤口连缝合都找不到地方,太疼了,却只能令它在漫长愧疚悔恨中独自愈合。
薛洋一连几天精神不济,金光瑶摆了一桌子他爱吃的东西,都不能叫他提起精神,终于在又一次拒绝和他一起用饭时,金光瑶少见的对传话丫鬟板起了脸,丫鬟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却极有技巧的甩锅说薛小客卿是因为每次打听到有晓道长在才不肯出来。
晓星尘无端端成了话题中心人物,正小口抿饭的手僵了一下抖出几颗饭粒,对金光瑶和宋岚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告奋勇道:“既然因我而起,我便负责请他出来吧。”
他起身要走,金光瑶也不好再拦,心里也想让薛洋和他处好关系,不管是薛洋因他而叛逆上了金麟台,还是他晓星尘因为薛洋才肯上山,他都打定主意能不放弃就绝不放弃。想通之后一边吩咐丫鬟直接把两人份的饭菜送去薛洋屋中,一边无可奈何的对宋岚轻笑:“真是苦了宋道长,如今要和我互相解闷了。”
两人都是秉承的食不言寝不语,此时此刻竟是不约而同摇头笑了,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许是笑这不平的世道,有人衣不蔽体死无全尸,他们却端坐高位,美酒好菜,亦或许在笑他们看不透也想不通,隐藏在潜意识里对两人少许的盲从。
长乐阁寓意极好,周围小桥流水居多,假山连廊一个接着一个,形成一片单独又隐蔽的院子,静谧风景又美,更是金光瑶特意给薛洋留的,下山时就做好了打算,对招揽薛洋信心满满。长乐无极,一世无忧,这是金光瑶提起薛洋的院子时言笑晏晏的期望,或真或假都不重要,到底是比旁人上了心。
许是丫鬟们识的有小路,比晓星尘快上那么一会儿,到了薛洋住的地方,正巧看见送饭的人慌不择路从屋中跑出,差一点儿撞翻了晓星尘。晓星尘瞟了眼看不清的内室,将人一拦蹙眉道:“里面怎么了?跑那么快做什么?”
丫鬟连连作揖道:“道长有所不知,这薛客卿性子古怪,一向不喜外人近身,他这屋子也只除了敛芳尊来过,我刚才送饭进去,被他轰赶了出来,他要我跑的快些,否则就要敲破我的头。”丫鬟又行了礼提醒道:“道长若进去可要小心些,虽然他没点灯,但准头极好,莫让他拿东西砸了你。”
此时日光半斜,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屋里面静悄悄一片,晓星尘点头推开半掩的门,还没走上几步,果然见一道黑影直冲面门而来,他身子后仰微微侧头,一伸手就抓到了这个不小的暗器,手指一摩挲,却是一个光洁的瓷杯,复又抬手端端正正扔回了桌子。
薛洋蒙着头趴在床上,声音嗡嗡听不清楚:“我说了不吃饭,小矮子你不要烦我,我可能需要饿一饿,上次御剑差点摔下来,肯定是因为我吃太多太重了。”
晓星尘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握了拳掩住唇轻咳,薛洋裹在被子里也听不太清,对声音主人是谁浑然不觉,只没完没了的絮叨:“你什么时候把他们赶走,我看见晓星尘就心烦的不行,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所以你可别怪我毒死了你的鱼,谁叫它们长的太肥,诱惑我下水抓他们,还好巧不巧碰见晓星尘。”
“小矮子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我看到晓星尘就会心跳加速?不行,你快去给我抓药吃。”
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抓住刚在床边坐下的人,没过一会儿头也从被子里探了出来,眼也不睁的钻进人的怀里,委屈的撒娇:“我心里难受,突然想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