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妖精自由自在,想勾人便勾人,玩儿腻了便随手杀了,做的隐蔽些,常常转换个居所,便也没人知道是她做的,就是知道,轻易也寻不到她。
这遭被燕赤霞作法抓住,她还当要晦气一辈子,谁知道自由来得这样快!
医馆里,烟尘已散了干净,燕赤霞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里迷迷瞪瞪的,面色微微发白。
“你就这么放她走?”
他的舌根发硬,吐字不甚清晰,眼睛里的控诉却很是鲜明。
“此去倘或作恶,我自会收她。”医续断浑不将小小的狐妖放在心上,也不觉得她手里的三条人命有什么大不了。
燕赤霞知晓他并非人族,也没法和他争辩什么,静静躺了一会,忽然问他:“小秦、小秦这些日子以来,就没喝过水?你也不告诉他们知道?”
这分明是很好解的巫术,只要饮用清水便能化解,哪怕事先并不知道,误打误撞也能解开。
医续断屈指在桌上点点,笑道:“许是王府里,从来不喝白水。”
燕赤霞啧啧一声,察觉四肢恢复了力气,便撑着胳膊慢慢坐起身:“常听人说皇族奢靡,如今看来也不全是好事。”
他倒有心见见传说中的酒池肉林,可惜如今的天子还没有昏聩到这个地步,一直无缘在酒液玉池中徜徉。
心中暗暗有些惋惜,燕赤霞摸摸下巴,犯起了酒瘾。
“医兄可有银钱,借几文来花花?”
医续断瞥他一眼,从抽屉里摸出几枚铜钱,看他猎豹一般纵身出门,直奔最近的酒肆。
堂里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人。医续断垂眸沉思片刻,袖手往城外走去。他的腰里还坠着陶瓶,里头拘着胡四姐。
京郊五十里外,小茶棚不知何时已被推倒,那对白发苍苍的老迈夫妻也早已不见人影,只有两头羊掩盖在废墟下,早已气绝多时。
那是被巫术转化成牲畜的人族,因不曾解术,至死都是牲畜。
医续断不急着去追踪那对老夫妻,他将两头僵直的尸体拉出来,并排摆放在一处,取来半破的木桶往水源处汲水。
茶棚离水源不远,三两步便寻到了溪水处。医续断装满了木桶,回身走回尸体旁,将一桶水倾数泼出。不多时便有烟雾慢慢升起,两头羊缓缓褪下伪装,变作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青白着脸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
这是他们临死的神情。
医续断抬手画下法阵,将这对男女摆在生门处,开始跳起沟通天地鬼神的巫祈之舞。
将死人救活,总是要繁琐一些,但若是活着的时候便解救他们,便没有这样大的功德。比起成圣,这些琐碎的过程就不值什么了。这两人是无辜横死,阳寿本不曾终,救上来也不触犯什么律法。地府很快便放了行,将两人的魂魄送返人间。
医续断瞧着他们渐渐恢复血色的脸颊,负手往山林中行去。
有时他实在想不通,这样庸常弱小的种族,为何会成为天地的宠儿,享尽世上的福报气运。而强大如巫妖两族,却日渐式微落没,渐渐退出了主宰天地的争逐。
女娲氏抟土为人,究竟是她自己愿意,还是天命强加,假借她之手,造出这个怪异的种族。
这里头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
他总会弄明白。
磕破古朴的陶瓶,医续断沉沉盯视脸色苍白的狐女,轻轻扯动唇瓣:“寻着胡廿三的气息,找到逃窜的异类。”
胡四姐低垂着透露,偷偷朝泰山的方位瞥去一眼。
“遵命,老爷。”
这个少年人的外表有多么完美耀目,他的实力便有多么的深不可测,强大到她连反抗、逃跑的念头都不敢升起。唯有甘心情愿地做马前卒。泰山考核将近,但愿此事不会拖延太久。等她竭力助这少年人成事,希望他能法外容情,松松手放她自由。
归根结底,还是男色误她。
倘若她潜心修炼,不理三姐的引荐,或是见完尚生便归山闭关,不与他厮混这一场风月,也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胡四姐心绪纷乱,却还是警觉地四处探查,寻觅风中吹来的、那与胡廿三相近的气味。
“老爷,”胡四姐妙目里闪过惊惶之色,“他们仿佛、仿佛逃进皇宫里。”
皇宫里皇气逼人,等闲妖邪不得近身,那些怪物怎么敢躲进宫里?
少年人淡淡颔首,并不惊讶。
第63章 造畜
燕赤霞懒懒靠在椅圈里, 手里抓着半旧的酒囊,里头装着混浊的劣酒。
他生得魁梧英挺,自带一股洒脱落拓的气质, 仿佛天生就该是个浪荡江湖的游侠儿。一点也不像出身名门正派, 以降妖除魔、匡扶天下为己任的赤诚君子。
但燕赤霞也不甚在意。他仰头灌了一口酒, 又心疼地摇摇酒囊听水声, 瞥见少年人进来,便漫不经心地问他:“狐狸呢?”
医续断撩撩眼皮, “你问哪一只?”
燕赤霞往他腰间一扫,“胡四。”
医续断闲闲坐在他对面,自己动手沏了一杯茶,“用不上了,便随她往哪里去。”
燕赤霞坐正怕身子, 用塞子把酒囊封住,问他:“寻到了?”
“嗯。”
“那……”燕赤霞摸摸腰里的小剑, “你预备怎么做?”
医续断轻摇茶盏,看着碧绿茶汤里自由舒展的叶芽,莹润如玉的下颌微微紧绷,面容沉静而端肃整个人都像在克制着什么。他沉默的时候不算少, 也常常独坐沉思, 显得疏冷又游离,如高贵的天神俯瞰众生,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
但燕赤霞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面临着极其棘手的难题。
他不由屏了屏声息, 像少年人微微倾斜上身, “我可以做些什么?”
医续断抬眼瞧他,目光在他潦草凌乱的胡须上定定, 缓声道:“你去宣王府,保护一个人。”
“那个宣王爷?”燕赤霞不太情愿,“我不喜欢和他们这些贵人打交道。”
皇室气运独特,一个不小心就要沾染上业障因果。他是修道之人,诚于剑、诚于心,又不图他们赵家的权势富贵,理他们做什么?况且他生性最是简单鲁直,和那些心机城府太深的,向来尿不到一个壶里。
医续断洞悉他心中所想,扬唇浅淡一笑,“不,是小秦。”
“小秦?”燕赤霞拧拧眉,“她如今是只小花狗,谁会去害她?”
甭看她如今成了狗,养在王府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连渴了都是喝羊乳牛乳,以至于迟迟解不开咒术。比他这个喝酒还要赊账的剑宗天骄,不知道强出多少。
“你仿佛心中有怨。”医续断点点桌面的木纹,淡声道:“小秦命格复杂,你好生护着她,也是功德一件。”
燕赤霞嗤笑一声:“我是剑修,可不理会那些功德、善行。”
求道之路本就该清苦坚忍,踽踽求索,斩断一切凡尘俗念,然后才敢希求飞升别样天地。倚靠行善积德堆上去的道行,都是投机取巧的小机灵,修成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真要动起手来,还架不住他随手刺去的两剑。
这便是剑修的傲慢。
医续断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如你这般,一百八十岁才可触摸天道,若你肯走走捷径,一百五十岁便可等来劫雷。”
燕赤霞翻个白眼,“我师尊活了快两百岁,还是困囿于己,不得飞升。若我有他这般长寿,一百八也不算晚。”
他修剑求道又不是为了飞升。
医续断见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怔了一下。
他正色道:“让你去便去。宣王府里美酒佳肴无数,你为他镇守家宅,吃点喝点不算什么。”
燕赤霞眼底一亮,把酒囊拍进衣襟里揣紧,开怀道:“你早说不沾因果,我便麻溜去了!”
他做事不爱拖拉,当即便风风火火的出了门,一溜烟往宣王府去。
日影鎏金,斜斜洒进堂中,烙下窗棂的简朴纹样。小几旁的少年人静默独坐,竹节般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捻杯盏,侧脸隐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容色浅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
赵霁谨记着医先生的嘱咐,回了宣王府便令人闭门谢客,半月内再不准备踏出府门一步。
所幸宣王府极大,里头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无数,都是当世巧匠精心雕琢,连一草一木都被金银堆砌得风姿非凡,如何也看不烦厌。
秦素问极喜欢其中一个仿造苏式园林建造的竹搭水榭,从前便常常和赵霁在里头纳凉说话。如今变成了狗儿,身形小巧许多,在里头便可以随意地扑腾跳跃,拿光洁的竹子磨爪子也十分的舒服。
赵霁万事随她高兴,带着沈玉林日日陪她在里头闲坐。
他吩咐侍女把水榭四面的纱帘束起,让秋日的凉风徐徐吹来,先喂小花狗吃半碟子奶糕,便放她自己去玩。
“有些酸。”
赵霁偷偷吃一口剩下的奶糕,皱着眉头朝沈玉林道:“明日御医来请脉,记得问问他,小犬能不能吃糖。”
他记得启文是不爱吃酸的。
沈玉林见多了风浪,面不改色的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