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外放。
新科取进来的士子,除了一甲三人留在翰林院磨砺,其余的基本都要外放远地,当个一乡、一县的父母官,做出政绩才可回京。
这任期是定死的三年,他轻易不能离京,三年便都见不到她。相思事小,但两地山水迢迢,若是她出了事,等消息传到京城,一切都晚了。
秦素问明白他的顾虑,抬手理理晚风吹乱的鬓发,嗓音温柔而坚定:“这世上被磋磨欺凌的女子太多了,若我只是一个落魄的孤女,求个独善其身也是应当。但如今我有了机遇,要是轻言退缩,心中委实难安。”
她交好了当朝王爷,在天子那里挂了名,有了满腹的经纶才学,还拜了一个亦神亦鬼、本领通天的老师,连她本身的来历都神秘莫测。这一切一切的优势,若只用来给自己谋求一个舒适前程,岂不暴殄天物?
晚风柔柔吹起,檐角的铜铃清脆作响。
燕赤霞居高临下地望着秦素问单薄的肩背,忽然明白医续断那样高傲疏离的人,为何会对她青眼有加。
明明是这样平凡庸常的女子,放在芸芸众生里便会泯然其中,一点也不扎眼,不醒目。可偏偏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经历过这世上的诸多冷暖,还是葆有一颗至诚的赤子之心。
她有许多凡人的缺点,也会犯一些愚蠢的错误,但这颗心不死,她便永远显得珍稀可贵。
也许她做不到那拯救天下妇人的宏愿,可这世上多少人,连这份心都没有。
“可惜根骨太差,否则倒是个修道的好苗子。”燕赤霞啧啧惋惜一声,从檐上一跃而下。
“什么人!”
沈玉林反应极快,手上利落地抽出刀,将赵霁和秦素问护在身后。
秦素问探出头,看着一脸胡碴子的英武男子,舒了口气:“是医先生的朋友。”
沈玉林记得燕赤霞,也记得他在医馆里对王爷的无视,心中暗自戒备:“壮士何故擅闯宣王府?”
燕赤霞也不在意他的防备,只看向秦素问:“医先生让我来保护小秦。”然后顺些王府的美酒佳肴回去。
小秦?小琴?
赵霁捕捉到关键字,低声问秦素问:“还没请教你的姓氏。”
他怕唐突了她,只敢问姓,不敢问名。
秦素问落落大方:“秦素问,灵柩素问的素问。”
这个名讳和闺秀求贞求顺、以名喻德的形式很是不同。赵霁沉思一晌,问她:“秦伯父是杏林中人?”
秦素问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便很是遗憾。赵霁拍拍她的肩膀,见秦素问眉宇间没有愁色,便也不再提起,转而问燕赤霞:“医先生是不是卜算出秦姑娘有危险?”
“没问。”燕赤霞坐在栏杆上,答得很是干脆。
赵霁倒是习惯了他们这样不拘一格的脾性,闻言也不恼,含笑道:“那便请先生暂在府中住下,一应起居吃食万勿客气,秦姑娘的安全都仰赖先生了。”
燕赤霞满意于他的自觉,神色柔和下来,矜持地朝他颔首:“好说!”
沈玉林看不到他这狂放的作派,又顾虑他是医续断的好友,多半也有些绝技在身,只能拧着眉头按捺下不满,沉声道:“那便有劳壮士,有什么吩咐只管支会沈某。”
燕赤霞惦记着美酒,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朝秦素问道:“从前赠你那个剑囊,怎么不见戴在身上?”
秦素问讶然道:“竟是先生相赠?”
燕赤霞一拍脑袋,“我忘了,你脑子坏了。”他朝她摆摆手,大步往储存美酒的地窖寻去,“左右这府里很安全,不带也无妨。”
三人目送那落拓的身影走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记得医先生说过,那是剑仙装头颅的剑囊。”秦素问干干道:“莫非他便是剑仙?”
她从前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得到剑仙亲手所赠的宝贝!
沈玉林是习武之人,多少懂些门道,“确实一身凛冽剑意。”
他二人心绪复杂,赵霁却纯然都是惊喜:“如此一来,秦姑娘便安然无虞了。”
他一口一个秦姑娘,让秦素问听得有些别扭。但想想那影影绰绰的一点猜测,她又不敢开口让他直呼名字,便忍耐着这一点别扭,随他这么喊她。
赵霁花了一些功夫,将今日水榭里伺候的人封了口,看秦素问又恢复了男装打扮,还刻意描摹了粗犷的眉毛和鬓角,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闭门在府中又平静地过了几日,忽然便有紫衣的使者登上门来。
“王爷,宫里来人了。”
所有来访的客人,赵霁都可以不见,唯独宫里的宣召不能拒绝。
一旦离府入宫,便违背了医先生闭门半月的嘱咐。
秦素问满怀愁绪,问酒气冲天的燕赤霞:“这几位天使身上有没有古怪,当真是宫里的使者吗?”
燕赤霞享受着被美酒包围的快乐,懒懒打个酒嗝,喷出一嘴的酒气:“宫里藏了医先生追杀的几个怪物,此去多半是鸿门宴。”
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宣王还能抗旨不去?所以说,这皇家看着光鲜亮丽,内里是真的脏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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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续黄粱
传召宣王的, 是皇后殿下。
“娘娘又挑了几个世家子出来,一时拿不定主意,请王爷帮着掌掌眼!”
德贞帝姬与宣王自小便情谊匪浅, 为她择驸马, 请宣王出出主意, 也是情理之中。况且这样不是第一次。
无论是于公于私, 赵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沈玉林忧心忡忡:“王爷,要不请医先生想想办法?”
本来府里有个“剑仙”燕赤霞, 不该舍近求远,可看他那烂醉如泥的模样,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别看医先生冷情淡漠,却恰恰是最契合世人想象的可靠形象,像燕赤霞这样酗酒烂醉的放纵模样, 再大的本事也要折个半。
赵霁不愿将情形想的那般危急,他张臂让侍女换过觐见的冠服, 将枕下的剑囊放进怀里,自觉万无一失。
“沈玉林伴我入宫,你就在府里,不要离开燕先生左右。”
他望着秦素问的脸, 有些话堵在喉咙里, 始终不敢说出口。
这目光灼灼投在身上,让秦素问有些不自在,她低垂着头颅,依依牵住赵霁的袖子:“万事小心。”
赵霁的眸光瞬间温柔得滴出水来, 他珍惜地收回衣袖, 朝她轻轻点头。
秦素问目送他们出了厅门,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远, 渐渐被围墙假山遮住,看不见身影。
“啧。”
燕赤霞晃晃空了的酒坛,挑眉道:“原本是来看你考状元的,如今倒先看一场皇权交替的大戏。”
秦素问遽然一惊,“交替?”
“你不是修道之人,不明白也是常事。”燕赤霞倒很是体谅她,“他本就是潜龙在渊的运势,今夜就该是龙飞九天之时了。”
秦素问心乱如麻,猜测道:“今夜宫里会有大变,皇帝他……会死?”
依赵霁的秉性,绝做不出弑君篡位的行径,若他会坐上那个位置,必然是皇帝被别人害死了。
燕赤霞从酒坛中站起身,散漫走向窗边,透过日光的掩盖看黯淡高悬的星星,“今夜运势非凡,医续断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这又和医先生有什么关系?
秦素问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道:“你说的那些藏在宫里的怪物,是不是和茶棚里那对老夫妻有关?他们和医先生……”
燕赤霞定定看一会她的眼睛,忽然问:“你当真要用毕生时光,去改变世上妇人的处境?”
秦素问不料他会突然问这句话,却还是果断答道:“是。”
燕赤霞朗笑一声,朝她道:“那你便不能再如此天真,更不该奢求医续断会做你实现愿望的助力。这世上的事,总还是要靠自己做成。”
“先生的意思是?”秦素问心底涌起一阵不祥之感。
“他看起来光风霁月,其实最是不择手段。”燕赤霞叹口气,坦诚道:“其实在他出现那一刻,剑宗便在防备他,我本来的任务——是除去他。”
秦素问道:“我听不懂。”
燕赤霞笑一声,“因为你不记得了。”
黑山一战,医续断展露出了可怖的实力,他便知道,自己杀不了他。值得庆幸的是,他同时还发现了少年人和冥府的关系,也知道他并不是残忍嗜杀的凶徒。
他匆匆返回剑宗,在汗牛充栋的书海里查询巫族的往事,然后便听闻了狐妖飞升的消息。
“他的心可真脏啊!”
燕赤霞感慨一声,心底五味杂陈,“只要能助他飞升成圣,便什么也不顾惜。”
秦素问迟疑道:“包括我?”
“自然。”燕赤霞笑道:“你和赵霁宿世因缘,他是皇室之人,将来还会登基为帝,实乃最得天独厚之人。助你二人成事,医续断就有无上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