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结账!”
燕赤霞打个饱嗝,慷慨的取出铜板,整齐地码在桌面上。
“我从未见过如此心大的修士。”胡三姐想起自己竟被这样的人擒住,恨得直咬牙。
医续断微微一笑,“走吧。”
京城还是和从前一样,熙熙攘攘的,透漏着无上的繁华和矜贵。往来的行人里,掺杂着很多生面孔,多半都是慕名而来,瞻仰京都风物的外乡人。
“哎哟,这是街角那家医馆的小郎中吧!”
“御笔褒奖那个!”
有人认出那个郎艳独绝的少年人,和同伴交头接耳私语两句,目送那惊鸿一般的小郎中走远。
胡三姐道:“老爷在京城很有声望呢。”
燕赤霞也啧啧称奇:“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他这人对什么都淡淡的,骨子里透着对这世间的厌弃,有时不笑不说话,看起来就像是在思量灭世。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去经营名声的,他也不需要去在意这些虚名。
医续断噙着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他领着两人往自己的小医馆去,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钥匙,轻巧地打开了积灰的店门。
“自己找地方坐,煮上一壶茶,稍后会有客人来。”
“是老爷的朋友?”胡三姐有些犯疑。
医续断摇头,“我没有朋友。”
“那我是什么?”燕赤霞拧起眉头,不满的丢下水桶,被泼出来的井水溅湿了鞋子。
“仆役。”
医续断眼里带笑,“快些把火生起来,不要惹我不高兴。”
燕赤霞瞪瞪眼睛,指挥胡三姐:“生火!”
胡三姐是三人间的最底层,只能任劳任怨的生火烧水,翻出茶叶来胡乱泡茶。
等她把裂冰纹的白瓷茶壶装满水,刚刚摆在沾灰的茶几上,就听门外响起马儿希律律的叫声,仿佛谁的马车停在了外头。
有两个男子大步走进堂内。
前头开路的是个壮硕英武的汉子,腰里配着一把宝刀,刀鞘上还镶嵌着大颗的宝石。胡三姐的目光在他胸前肌肉上流连片刻,又去看他身后的贵公子。
这公子通身的贵气,隐隐有些摄人,怕是和皇室有些牵连。他模样又生得那样俊秀,要是同他春风一度,修为怕是要一日千里。
“你们是老爷的客人?”胡三姐下意识地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谁知那佩刀的汉子却连眼风也不给她,那个华服宝冠的皇室青年人,倒是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摸着怀里的小狗崽子,没有她预想中的惊艳。
“打水擦灰,想什么呢?”燕赤霞把抹布丢进她怀里,扭脸看这两人。
赵霁面色惶急,涩声问:“医先生可回来了,快救救启文!”
“启文……”燕赤霞瞅一眼他怀里的小花狗,有些迟疑道:“他还给牲口看诊?”
那不能吧?
“启文不是牲口!”赵霁皱起眉头,皇室的威严弥散开来。
燕赤霞靠坐在案几旁,看着哼哼唧唧的狗崽子,扯着嗓子朝后院懒散喊道:“医先生,来给不是牲口的狗子看诊了!”
第61章 造畜
秦素问已经被变成狗崽子两个多月了。
自医续断离京之后, 她便待在宣王府里勤学苦读,托赵霁寻来历届的试题,关着门闷头破题写策论。
奇怪的是, 她明明将从前的事都忘了, 却把这些学识牢牢记在心尖, 像是拿刀刻进了脑子里似的。
赵霁素日知道她有才, 却没想过她竟如此博闻强识,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写八股的。他常常看着她的答卷叹息:“你必定有一个饱学鸿儒做老师。”
秦素问是不信的。
一个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小姐, 是不会饿出胃病的,也不会长到十七八岁才来天葵,更不会有那样粗糙的肌肤,黯淡的头发。
即使她曾经是,那也一定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年幼不懂事的时候, 即使请来极好的老师,她又能学会、记住多少呢?
而且她不会抚琴, 不通棋道,丹青也不会画,字就只会馆阁体。谁家的女儿这样教导呢?
她身上所有的谜团,只有一个解释。
——是医续断教她四书五经, 让她练馆阁体, 给她陈启文的文书,让她去考科举。
只有他这样藐视世俗,不把皇权看在眼里的人,才会让她这样离经叛道。而秦素问隐隐知道, 这一定也是自己心中渴望的。
即使一辈子伪装成男子, 在宦海里沉浮,也好过困在哪个男人的后院, 终日争风吃醋,过浑浑噩噩、没有自我的日子。
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脑子并不笨。虽不能过目成诵,但稍稍花些心思,也能把书上的经义牢牢记住,用于破题策论时信手拈来。
她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傲气。
即使在这个男子为天的世道,她也可以与男人们争锋,并且不落人后。
秦素问萌发了极大的热情,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赵霁不明白她的想法,只当她是伤心于医先生的离开,为此还消沉了两日。
后来宫中宴饮,皇后殿下召他进宫陪宴,帮着筛选德贞帝姬的驸马人选。
赵霁带着沈玉林进宫赴宴,帮着挑拣了无数在京的世家子,却始终没有一个入得了德贞帝姬的法眼,婚事只好一推再推。
等他们回到宣王府的时候,秦素问便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闯进王府后院,她的房中也没有门窗破损,笔墨纸砚都好好的摆放在桌上,冷掉的茶盏也没有溢出一滴茶水。
一切都很正常,只除了不见一个人。
这就像赵霁被掳那次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被带离京城的,更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浙江天台的废墟下。
沈玉林派遣府兵全城搜寻,却一点声息也没有。
赵霁枯等了两日,又进了一趟宫。
没有人知道他和皇帝说了什么,只知道一向疼爱宣王的陛下雷霆震怒,罚宣王去太|祖牌位前长跪自省。
同时动的,还有陛下的御林军。
但仍旧没有追查到“陈启文”的下落,她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找不到半点踪迹。
宣王跪完牌位,强撑着出了趟京,也是无功而返,回府便病倒了。这一病来势汹汹,短短几日就有了药石罔顾的预兆,陛下和皇后殿下亲自登门探看,全都束手无策。
宣王的病,算是牵系着满朝文武的心,怕是比皇帝病了还烦忧些。
——陛下要是一病去了,宣王灵前登基,江山该如何治理还是如何治理;可宣王要是没了,将来陛下百年之后,江山传到谁手里?
宣王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传来的消息也一日比一日危急。
人人都屏着一口气,等着听宣王薨了的消息。就在眼看着赵霁将要撒手人寰的时候,沈玉林回来了。
他被赵霁派出去寻找医续断,人没有找到,却带回来一只刚断奶的小花狗。
狗崽子一进宣王府,再传出来的就只有狗的消息。
因为宣王殿下的病开始好转了。
这只狗就是秦素问。
沈玉林策马回京途中,遭遇了刺杀。他驮在深草里躲过了搜查,暗中跟着那些刺客,到了京郊五十里外的茶棚处。
茶棚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平民百姓,那些刺客却对他们很尊敬。沈玉林不敢妄动,一直等到那些刺客散去,两个老人也出了门,才偷偷潜进茅草屋里看了一眼。
屋子不大,还有些逼仄,黑洞洞的看不大清摆设。沈玉林只听到了羊和驴的叫声,没有发觉什么明显的异常。
等他预备从屋中撤离的时候,有个小东西咬住了他的裤腿。
那嘴巴湿湿热热的,带着尖尖的齿感,吓得沈玉林抬脚便是一踹,接着就响起了狗崽子低低的呜咽。
沈玉林不敢再盘桓,快速出了屋子,俯身潜行在荒草丛中,一点点靠近京城。
但是那只狗追了上来。
沈玉林手里沾过人血,自然不会怜惜一只小狗崽子的性命。当他缓缓抽出腰间利刃,预备斩断幼犬细瘦的脖子时,那只狗在地上扒拉出一个“赵”字。
这是国姓,比寻常的姓氏更让人敏感。
沈玉林停住了动作,便见那只狗又扒出了陈启文的名字。
它的爪子还很幼嫩,刨在土壤里沾了满爪子的灰尘。但它的眼睛是那么的通人性,定定看着沈玉林的时候,就如同一个与他熟识多年的故人。
他没法不信。
等他带着狗回了京,知道宣王殿下已经命悬一线,心里便灰了大半。
必定是妖邪刻意调开他和陈启文,好让王爷孤立无援,趁机对他下手!如今他们回是回来了,可一切都太晚了。
太医都是凡人,又怎么能懂得妖怪的手段。他没有找到医先生,就没有人能治好王爷的病。
秦素问也很焦躁。
她好端端在房里练字,就因为喝了一口茶水,便从人变成了一只小狗崽子,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糟老头掐着脖子,拎到了荒山野岭。
那屋子黑得没有一丝光,除了那些爱叫的牲口,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粗铁链子拴在她的脖子上,一挣扎就有针扎进肉里,她最开始的时候,连动也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