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吐息几近要靠近何玉轩,淡淡的笑意含着话语响起,“那可不是,谁能料到今夜子虚会喝得如此?”
言下之意,这谈话是早就定好了,可不是他临时起意。
何玉轩叹息,他原是有料到这点,然喝得如此便不在他的打算内,且如此迷糊的时候,何玉轩会说出什么话还真难自控。
毕竟他酒后总是会坦诚些。
“我对万岁……确实有仰慕之情,然也仅限于此,若是万岁真的有……那什么的话,子虚怕是有些……”朱棣看着何子虚在他面前蹙眉,似是每一句话都要思考好一会儿般,含着一会才说一句。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中,慢吞吞的模样真的一如既往。
然他说出的话,确实在朱棣的预料中。
两人身上的酒味儿都被凉爽的秋风给吹拂了许多,何玉轩渐渐能闻到朱棣身上那清幽的气息,他那吞吐的话语突然中断,而后那一直扑闪躲避的视线总算对上朱棣的眼眸,下一瞬何玉轩便轻轻叹息:“万岁既知道我的性子,便知道这等麻烦的事,莫说是去思考,便是一触及都会如脱兔一般逃走……如此摊开便真的是为难我了。”
何玉轩坦诚了。
朱棣愿和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开,而不是强迫式地要求,这对何玉轩来说确然是一种幸运。
可同样也是不幸。
毕竟对象是朱棣,谁能猜到拒绝一个帝王可能面临的后果,更不用说朱棣还有着暴戾恣睢的一面。
何玉轩的思绪悄然滑落,朱棣是个明君……却不是个好君主。
“当初子虚为何会坚定我一定会成功?”朱棣的话就似小声诱哄,他并没有直接回应何玉轩的话,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又落在了原本的话题上。
何玉轩那股平静乖巧的模样总算是有了波动,他拧着眉,几乎是使着小性子一般说道:“我便是如此,你要是不能成,我、我便去和张丘好了!”
朱棣失笑,看来子虚当真是有几番醉意了。
“这等心思非是平地而起,总能溯源而上,寻个究竟。”朱棣的手指擦过何玉轩的脸颊,那声音渐渐低沉暗哑了些,“刨除外物,那大抵起于你那夜的话语……”
那夜?
何玉轩费劲脑汁思索了半晌,好些零碎的线索总算串联起来。
“……您与皇上之间的争斗是无法停歇,虽知道燕王必将取得胜利……”
“……傲骨藏于内,当个大夫,可惜了……”
“你这话就过于自谦了。如你这般坚定的人可是少有。”
“我却是不同……”
不同人的不同话语如同细碎的线索裹挟而来,最终让何玉轩流露出近乎恍然大悟的一面,“是那夜……”
建文元年七月四日,夜,张昺等人围攻燕王府。
何玉轩第一次对朱棣说出真话,却是笃定眼前这位确凿能成就帝位。
显然情不知所起,一往既深这话,不适合朱棣。
朱棣但凡有所爱,有所钟情,若不能刨根问底,怕是不能了却他那谨慎多疑的性格。
何玉轩从回忆中抽身,摇头说道:“您不怕我是在诱骗您,毕竟当时处况如此危急,便是我满口胡言也是有可能的。”
朱棣的嗓音轻轻柔柔,“你知我能看得出来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若是假的,倒也没什么要紧……”
何玉轩:?没什么要紧?
他惊恐地对上朱棣漆黑的眼眸,感觉自己酒醒了大半。
朱棣面对他露出了个笑容,“我追根溯源,是已成的习惯。然结果如何已是既定。”
何玉轩有种今夜就要慷慨就义的感觉。
“子虚之才略不在道衍金忠之下,然不愿表露一二,只遇事方能显露。我知逼迫于你无用,也无意拿你亲近之人强加于你身。今夜之所以挑破,只是深感不易……若非今日王景弘这一出,你怕是就欲渐行渐远,权当北平那一年有余的时光不复存在,宛如所造就的功绩皆是虚假,可一概丢弃不理。”朱棣的话语如同信手拈来,可每一字一词都好似戳在何玉轩的心肺上,“你自可不喜不愿,可若这般逃脱避让,自然是可不能的……”
朱棣又进了一步,如今他们几乎紧贴在一块儿,何玉轩耳边尽是朱棣不紧不慢的话语。
何玉轩愣了几息才吐出几个字眼,“这就有点过分了。”何以他都不喜不愿了还不能逃避?
朱棣失笑,“我说了这一通,子虚就只听进去这句话。”
何玉轩忽略了如今他们间这有点尴尬又过分亲密的接触,认真地说道:“莫说我是男子,您是帝王,而子虚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天下皆在您的手中,您又何必看中我这个一无是处之人?”
何子虚不知他的眼眸是多么清亮,视线里只余下朱棣一人,那认真的神情犹如掺杂着软糖般柔软。
朱棣抬手盖住何玉轩的眼眸,一个轻柔到几乎不存在的吻落在何玉轩的额头,而后帝王后退一步松开了所有的束缚,含着淡笑说道:“值不值当,是我说了算。”
他那话语宛如带着千钧之重,分明温柔如水,偏生又似欲裹挟得何玉轩喘不过气来,“你会知道的。”
朱棣此后再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两人只是安静站着赏月,就好似气氛一直是这般静谧。
何玉轩酒醒后,才深感自己在临界边缘走了一圈,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什么话,竟然真的没有惹怒朱棣。
其实何玉轩也不如何畏惧朱棣会对他做些什么,那真的太累。
要是朱棣真的强迫一二……何玉轩要么选择自杀,要么便从了,与一个帝王抗争着实是累人,更有可能连累到戴思恭他们,这是何玉轩不愿看到的……还不如应了。
尝鲜后,朱棣这般新鲜感自然会散去,那时候何玉轩会自请离去。
只是朱棣好似想要的不是这般结果,又或者他早就猜到了何玉轩可能会如此,径直避开了所有可能通往那个方向的话题。
何玉轩蹭了蹭背后的树干,叹息了一声。
“彻底酒醒了?”朱棣淡笑着说道。
“昂,是,并且回味了一番您是如何诱哄半醉半醒的……”何玉轩忍住不吐露出那个懒鬼的字眼,摇了摇头。
朱棣瞥了他一眼,眼眸中流露出满满的笑意,“既然酒醒了,那便回去吧。”
何玉轩思绪烦乱,也不欲再多生事端,当即便点头打算跟随朱棣离开,这脚刚迈开便突地想起一事,这步伐便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朱棣敛眉回首,看他的视线里带着些疑窦:“怎的了?”他逡巡着何玉轩的模样,似是以为他哪里伤痛了。
何玉轩吐息,深吸。
不论身体哪一处都在紧绷着叫嚣道这是一个不该触及的话题,甚至疯狂在他心里敲鼓呐喊,只为了何玉轩赶紧随便丢开一句话把这件事扯过去。
可何玉轩迈不开脚。
他低眸叹息,暗暗唾骂着自己,不是贪懒到了极致吗?
何以这些烂事也要去强插一脚?
真的是……
蠢到极致!
何玉轩掀开下摆,跪在朱棣身前,吐字清晰地说道:“臣请万岁三思,饶方孝孺一命。”
话语一出,何玉轩便能感觉到周身的气息一冷。
何玉轩敛眉,对此早有预料。
朱棣不可能不生气。
方孝孺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大儒,燕军刚入城那会,方孝孺虽然被下狱,然得益于道衍曾经的叮嘱,方孝孺还是很快就获释,并且给予了礼遇。
朱棣大举入攻的态势还是不占正统,起草诏书是重中之重,而方孝孺是最佳也是最快的途径。
然被邀请来的方孝孺却投笔大哭,言道死则死矣,绝不会为乱臣贼子起草诏书!
这话简直是戳着朱棣的脊梁骨骂,朱棣怎能容忍?
朱棣话语骤然冷漠,一跃从宛如耳鬓厮磨的情人而至冰冷无情的帝王,“你欲用此情来要挟于我?”
何玉轩原是低头,闻言猛地抬眸看着朱棣,声音坚定地说道:“臣此举,与您之所言毫无关系!臣再如何避让,也绝不会利用这般真挚情感作伐!”
他的视线落在朱棣的腰间,他知道朱棣时常佩戴着这软剑,“若您不信,可立刻斩杀臣于当场,臣毫无怨言!然此言此举,乃方孝孺实属大儒,于天下读书人心中地位崇高,若您真的连坐方家数百口人,徒增杀戮不说,于您后世分说也是极大的伤害!”
朱棣踱步而至何玉轩身前,淡淡地说道:“难道我会在意这小小的评价?”他弯腰看着何玉轩的眼眸,“倘若你要我放过方孝孺,你欲拿什么做抵,来洗刷他的大罪?”
朱棣的声音阴测测,几近冰凉彻骨,宛如何玉轩一步踏错,便会落入不能翻身的境地。
何玉轩沉声道:“若方孝孺该死,那缘由有三:一是因忠骨气节而死,这是第一个该死的理由;让天下都知道您因为一句事实而杀死大儒,这是第二个该死的理由;足智多谋又无所不能的万岁竟害怕听到真话,这是第三个该死的理由!万岁,您当真如此吗?”(注1)
朱棣沉默。
何玉轩的呼吸稍显沉重,许是刚才大声喝喊让他有点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