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口的“崩”字渐渐降落,直至难以辨析。
崔琰说不下去了。
周围的人向崔颂行礼:“崔侯。”
自冀州平定,曹操便非常大方地给身边有大功的谋士们提职封侯,双荀郭嘉崔颂戏焕程昱一个不漏。
崔颂回了半礼,又朝曹操一揖:
“司空。”
曹操见到崔颂,面上欢喜,突然想到了什么:“孤依稀记得,崔从事(崔琰)是子琮的宗亲?”
崔琰立即道:“琰乃崔侯之侄。”
曹操:……
他看了眼已过而立,却依旧年轻隽秀能引诸多女子面红羞赧的崔颂;又看了眼年近不惑,却老气横秋,活似学堂里凶神恶煞,引得众学子两股战战的崔琰,不由陷入沉默。
在曹操沉默的注视中,崔琰似新嫁妇一般磨磨蹭蹭地挪到崔颂脚边,老老实实地招呼道:“叔父。”
这个画面,让曹操毛骨悚然。
之前因为崔琰过于威严肃穆而带来的某种阴影,变成了另一种阴影。
本该发生的,崔琰义正言辞顶撞曹操的事件就这么被崔颂搅黄了。
与曹操叙完职,崔颂叔侄被大老板曹操体贴地给放了假,让他们好生叙旧。
崔颂与崔琰的关系尚可。二人多年未见,但一直保留着书信联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崔琰对崔颂的尊敬丝毫没有减低,反而增加了。
崔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觉得……崔琰好似在怕他。
虽然侄子一脸肃穆地坐着,脸还是那张包公脸,但崔颂就是有这种感觉。
不如验证一下。
崔颂叫随从送来酒,自己提着酒壶,欲给崔琰倒酒。
“许久未见,且与我好生喝一杯。”
崔琰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压住他的手,一脸正气:“叔父,琰为小辈,当由琰为你斟酒。”
崔颂比他更正气:“你年长,我为你斟有何不可?何况你我为亲叔侄,何必讲究这许多。”
眼疾手快地给崔琰倒了一杯,正准备予他敬酒。
崔琰突然弹了起来。
崔颂:……
崔琰道:“琰之言行……是否不妥,让叔父恼了我,琰在此给叔父赔不是,还请叔父直言相告。”
崔颂听着那浑厚的教导主任式训诫的语气中,竟混入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开始了许久未有的怀疑人生。
他好像什么也没做吧,侄子为何情绪如此激动?
崔颂看着身高比他还高,神态威严慑人的侄子,莫名生出一种……侄子其实是小白兔,自己才是凶猛恶兽的奇怪错觉。
事后,他询问郭嘉:“可是我近日显得面目可憎,连侄儿见了我都畏惧不已?”
“并无。”
郭嘉想也未想地回答,然后盯了他许久,笑道,
“倒是更俊俏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1]10字出自正史《三国志》。
第153章 蝴蝶
在揭露心迹之前, 郭嘉亦开过类似的玩笑。每回崔颂都以同样的方式揶揄回去,从来没把这些话当真。
唯独这一次, 明显的玩笑之语闯入耳中, 竟似一把细小的钩子,在他的心尖来回挠动, 令他险些控制不住面上的热度。
好在崔颂的铜墙铁面功已修炼了多年, 他粲然一笑,伸出修长的食指与拇指, 拈住郭嘉的下巴, 在他愕然的神情中,凑近他的耳旁,暧昧地朝着耳垂呼气。
直到指尖的触感逐渐僵硬,他才低笑一声, 以只有郭嘉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
“不及奉孝秀色可餐。”
情感界LV.1新手崔颂默默在心中给自己点了支烟:没吃过猪肉, 还没见过猪跑么。就算他本人毫无经验, 现代网络什么没有,再加上一个喜欢撩妹的室友, 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之下,怎么能撩不过一个古代原住民。
崔颂难得地起了几分好胜、较量之心。
郭嘉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向疏懒从容、冷静自持的他此刻浑身僵硬, 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色。
崔颂见好就收,动作迅速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若无其事地饮酒。
无人发现他的手心亦沁满了紧张的冷汗。
郭嘉回过神,走到崔颂身边坐下。
“数月未见, 嘉甚思之。”
突然接收到挚友毫不避讳的想念之语,崔颂险些被口中的酒呛了喉。
他勉强咽下酒水,努力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平稳: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1]。”
回应了挚友的相思之言。
在与郭嘉分别的几个月里,他确实十分地想念郭嘉。
在尚未明了心迹时的那段离别之日里,他也会想念好友,但那份想念与如今的这份想念截然不同。
曾经的想念,仅仅是纯粹的惦念,是渴望与挚友再度重逢、把酒言欢的愿景。而如今的想,是百转千回的想,含着所有回忆,洒满了酸甜苦辣与怅然若失,令人难熬的心绪。
这份想念强烈而平稳,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愈聚愈浓,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脱笼而出,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
直到与奉孝再度相见,这股被啃噬的异感才化作了飞灰,再也寻不到踪迹。
哪怕只是寻常的笑颜,寻常的行止,只要奉孝在他的视线之侧,他便如同在荒漠中几近干渴而亡的行人寻到了无穷无尽的甘泉,喜不自禁。
同样强烈的,还有在源源不绝的欢喜之下深深埋藏着的惶恐与患失——
如今已是建安十年(公元205年),距离北征乌桓,仅剩两年。
崔颂正昧然出神,脸颊忽然被温热的手指戳了一下。
他蓦地清醒过来,正对上郭嘉含笑中带着几分担忧的目光:
“怎的又失神了?”
崔颂眨了眨眼,将所有忧虑抛到脑后,半真半假地道:“在想今后的事。”
“今后的事?”
因房内只有他们二人,崔颂索性往身后一倒,躺在宽大的茵席上。
“主公有鸿鹄之志……与文若非同路人。”
郭嘉沉默片刻,道:“文若的心结,并非只有主公。”
世家子依靠家族的庇护而存,同时为家族谋利,助家族繁荣昌盛。宗族的利益,凌驾于个人。
可荀彧心中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理念与世族阶层的利益无法共融,所以他寻到了曹操。
只有曹操,唯才是举,不囿于门户之见,敢于对权宦之戚挥动五色棒,敢于对抗世家,敢于斥责徘徊不进的讨董义军,独自领兵对抗董卓。
唯有他,心之所向,清正朗直,不惧强权。
荀彧视他为志同道合者,在曹操一无所有之际前来投奔,尽心竭力谋划,为他荐才,一点点地助他扩张势力。
同时也一点点地,目睹曹操的改变。
那个曾经不惧宦官之势,为肃法纪而向权宦之戚挥舞五色棒的曹部尉;那个曾经不惧地方豪族,整饬吏治,还一郡清平的曹济南;那个不与诸侯同流合污,独自引军讨董,险些命丧的曹将军;那个敢于对抗兖州士族,杀边让以震慑,哪怕因此招致陈宫背叛、失去兖州之地也不后悔的曹操——
已经随着霸业初成,渐渐消失。
他学会了妥协,学会借助士族之力为自己谋利……他欲与士族示好,寻求他们的支持,以图王公之位。
曾经坚持清正之志、敢于向任何势力挑战的义士,成为了虚与委蛇、为谋大业不择手段的枭雄。
这是荀彧不愿见到的,却是荀氏一族乐意见到的。
倘使有一天,荀彧与曹操因为此事走向对立,荀氏一族亦会站在曹操的身后,向荀彧施加压力。
而愿意与他站在统一战线的汉帝刘协,并非他的同道之友。
最终,荀彧只能独自一人孤军奋战,不被理解,孤立无援。
史书对荀彧的结局只用了短短数语一笔带过,众说纷纭。可不管是忧悒而死,还是服药而亡,都让崔颂难以接受。
崔颂仿佛能见到一个清雅的背影,伶俜地坐在昏昧的禁室,一坐便是天明。
为了固守己道,他最终燃尽了他的生命,只在史书上留下片语只言。
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崔颂将视线投向窗外,正巧落在花圃间翩翩起舞的蝴蝶上。
他蓦地起身,将空了的酒盏丢到一边: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他与郭嘉道明缘由,立即离府,前往府衙。
曹昂正在府衙办公,见到门人将崔颂引进府厅,不由有些惊讶:
“崔侯来了?快快入坐。来人,为崔侯奉上凉泉。”
崔颂接过刚从井底捞出、镇了一夜的凉水,一饮而尽,身上的酷热终于褪去不少:
“今日前来,有一事欲劳烦中郎将。”
“崔侯请讲。”
崔颂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在曹昂身前铺开。
“请。”
曹昂低头看向竹简上方的文字,眼眸微张。
没过多久,崔颂满意地离开府衙,带走了那卷“问卷调查”。
回到家后,他用缣帛将竹简上的文字誊写了一遍,寄给远在许都的荀彧。
在崔颂动笔的时候,郭嘉在一旁任劳任怨地剥开从冰釜中取出的荔枝,拨壳去芯,进行喂养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