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有此意。”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曹操上表天子,欲封荀彧为万岁亭侯,荀彧辞而未受。
曹操给荀彧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再次为其上表,这次荀彧没有再推拒。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打败袁尚,任冀州牧。
此时董昭向曹操进言,按照古代的划分重置九州,曹操有所意动,被荀彧反对制止。
此时荀彧已意识到些许苗头,心知刘协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心情日渐沉重。
而曹操亦察觉到荀彧的些许想法,但他仍重用之,不曾有任何轻慢。
他决定将据点迁到冀州的邺城,不管一部分群臣如何反对,他也坚持己见。
曹操在邺城布置政行,有一日忽然问郭嘉:
“荀文若为汉臣,我非汉臣乎?”
旁边亲信皆冷汗涔涔,唯独郭嘉岿然不动。
“主公何扰?如今尚为大汉之天下,我等皆为汉臣,何须分辨?”
曹操哈哈大笑,不再提及此事。
正在曹操霸业上春风得意,个人情感上略有些不如意的时候,他的老朋友许攸来替他“排忧解难”。
许攸一见到他,就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孟德,看看这邺城,没有我,你进不来啊。”
曹操及其亲信:……
曹操正烦心荀彧的事,闻言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子远之功劳,我怎会忘记?”
他不想暴露昔日之谋,叫人找了许多珠宝、美人,丢去许攸府上,让他闭嘴。
没过多久,许攸又跑了过来:“我听到有人说,官渡之战,荀公达(荀攸)与崔子琮(崔颂)功不可没。这可真没道理,如果没有我,孟德如何取得最终的胜利?”
曹操正研究着朝中的异动,没空理会许攸,闻言,心里对他甚为厌恶,摆摆手敷衍道:“我自不会忘了子远之功劳。”
于是给许攸丢了个官职,试图让他闭嘴。
过了几日,曹操设宴宴请功臣。许攸在其列,见曹操给众人敬酒,却未第一个提到自己,心中略有不足。
趁着曹操一语落下,还未有人接话,他率先举起酒,对着曹操道:
“这杯酒,孟德当先以敬我。没有我,你如何能打败袁绍、占领邺城?”
知情的众人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许攸一无所觉,因为“大功劳”而有些飘飘然,麻痹了心智的他,只觉得曹操并没有对他的“功劳”放在心中,只好一次次地反复提醒。
——曹阿瞒,你没有我许攸,如何有得今天?不早成了丧家之犬了吗?
曹操见他行事如此,脸色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 [1]共10字出自《三国演义》。
第152章 侄儿
许攸以谋逆罪被诛。消息传来的时候, 荀彧正与崔颂商讨民利公事。
待问明白前因后果, 荀彧久久未言。
那一日, 得知荀彧忽然被圣上召入宫中,崔颂隐约地察觉到其中的暗流。他立即拎了一壶酒,在荀彧家中等候。
荀彧归来后,虽面色与平日无殊, 但以崔颂对荀彧的了解, 他能察觉到荀彧藏在平静表象下的重重心事。
不管曹操是“初心已改”,随着霸业的渐成而动摇了匡扶汉室的志;还是“野心初显”, 从一开始就有了不臣之心,直到此刻才逐渐流露——他与荀彧之间,已然多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痕。
若二人维持现状, 不去触碰那道裂痕,或许还能保持表面的平和与宁静, 延续主臣之谊。
反之,一旦有人拿锤子在上方轻轻敲打, 细小纹路便会不断扩散,直至将二人四分五裂。
而这拿着锤子、顺着裂纹敲打的人, 正是汉帝刘协。
对于刘协这位末朝皇帝,崔颂有过好奇, 有过同情,却从未起过效死之心。
自小接受现代教育的他,知民权而不知皇权,哪怕穿越到封建朝代, “入乡随俗”,意识深处也对皇帝这一称呼起不了任何敬畏之心。
荀彧则不同。
多年的相处,既让崔颂深刻地了解了荀彧这位知交,亦解开昔日阅览史书时的疑惑——
荀彧善德忠志,行君子之风,中正无私地为曹操引荐各种人才,即便是在陈宫背叛、四面楚歌的恶劣条件亦未想过叛离,反而独自一人激退强敌,力挽狂澜。
能在所有人都迎合曹操称公的关头,独自一人说出“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1]”这句话的荀彧,践君子之言而未改志,至死未绝。
然而崔颂知道,荀彧并非迂腐之人。
能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主张,足以证明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朝代更迭,五德终始,盛极而衰。这是历史亘古未易的大势,熟读《尚》书的荀彧不可能不知。
他所忠于的,并非日薄西山、早已腐朽、无力回天的旧王朝,而是他自己的理想,坚守的义德,不为外物动摇的本心。
他曾以为曹操是他的同道者,不求回报地追随,不计一切地死守。
可他最终发现,曹操与他坚持的道义并不一致。
……又或许,他们曾经一致,但曹操最终改变了最初的信念。
行百步者,止于九十。荀彧以为自己找到了理想之道,却在极尽穷途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他的空想。
他的理想再也无法实现。
这才是荀彧最后忧悒而亡的真相。
刘协少而聪慧,善于辩人。他看见了荀彧的坚守,看出他与曹操看似默契相融,实则格格不入的理念,果决地出手,扯开二人之间的帷幕,逼荀彧做出选择。
若无意外,最终的发展大概会与历史记载的一样,曹操欲称公为王,与荀彧决裂,荀彧信念尽失而亡。
可崔颂并不想让荀彧死。
没有那么多“惋惜”、“正义”的缘由,仅仅因为荀彧是他的至交好友。
“文若,你追随司空多年,应当比其他人了解他。”
荀彧其实什么都知道,比任何人都了解问题所在。他的心结不在于曹操和刘协的任意一方,而在于他自己的志。
旁人无从劝解,更无资格指手画脚。
可即便如此,作为朋友,他还是想多几句嘴。
“殊途同归,其可谋乎?”
荀彧微怔。
他素来知道崔颂于某些方面格外敏锐,见崔颂已看穿他的烦忧,他莞然而笑,将这份关心藏于心间。
“殊途无归,为之奈何?”
如果无论怎么走,都抵达不到理想之所,应该怎么办?
崔颂郑重道:“颂游学时遇一义侠之士,姓周名树人,自号鲁迅,诲曰,‘义之道,有也,无也。是故山间本无路,行之者众,始有路焉’。”
荀彧动容,正襟危坐:“善。”
穿越古代还不忘拉小伙伴一起学鲁迅语录的崔颂默默在心里给鲁迅大大翘了个大拇指,继续宣扬“鲁迅居士”英明神武的思想。
但他的本意只是宽慰挚友,不得已而借之。为了避免这些语句外泄,侵占千年后的鲁迅大大的权益,他特意嘱咐荀彧不要将刚才的那句话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宣传“鲁迅居士”的事迹。
荀彧为人中正,闻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崔颂的要求,没有询问原因。
自这天起,崔颂与荀彧没有再谈论过这件事。
几个月的时间眨眼即逝,曹操身在冀州,却不忘惦念许都的崔颂与荀彧,几次寄来私信询问公私之事,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荀彧的儿子荀恽。
曹操此举的用意,崔颂与荀彧都心知肚明。
荀彧泰然接受,修书一封递往曹操,两人之间的僵滞得以缓解。
没多久,曹操见许都水利之事已基本建设完毕,急召崔颂前往冀州。
刚抵达冀州,崔颂就接到几位挚友传来的消息:侄子崔琰被曹操辟为别驾从事。
在崔颂尚在闭关苦学的时候,他就已多次给侄子写过信,给他分析袁绍与曹操各自的优缺点,试图挖人。
然而侄子敦朴刚直……一根筋地认为袁绍更好,婉拒了。
崔颂再如何扼腕,也不能强行扭改侄子的个人意愿,只好随他而去。
他隐约察觉到,崔琰应当是对曹操有些不满的。
倒不一定是对曹操出身的轻视,总归是曹操身上有某个点,让犟气十足的大侄子很不喜欢。
听到崔琰已被曹操叫过去询问户籍,崔颂暗道不好,加快脚步前往府衙。
刚进门,就听见曹操对崔琰哈哈笑道:
“听闻此地户籍有三十万众,(冀州)实乃大州也。”
崔颂一听这话,眉峰狂跳。
大老板大约是平时和他们这些幕僚开玩笑开习惯了,竟然和新召来的别驾从事说这样揶揄味十足的话。
要换了任何一个滑不溜秋、机敏会说话的,这个时候就该顺势而为,笑哈哈地和新老板打好关系……可大侄子不是这样的性格啊。
眼看崔琰眉毛一竖,就要用那张神似教导主任的脸说出斥责的话,崔颂连忙几个大步走了过去。
“如今天下分崩——”
崔琰才说了几个字,就见自家叔父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阳光照映年轻叔父的侧颜,如珠如玉,却莫名让他后背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