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陆玄之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走到窗边,看着那队护卫森严的仪仗消失在府门方向,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夜色渐浓,齐府比往日更加安静,静得有些诡异。
陆玄之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风中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掠过高墙的声音,不止一处。
他吹熄了烛火,室内陷入一片黑暗。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子时前后,前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刃碰撞和呼喝之声,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陆玄之握紧了袖中的“惊鸿”短刃(他将长剑拆解,藏了匕首在身),屏住呼吸。
果然,不过片刻,他所在的院落外,响起了压抑的打斗声!这次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
数道黑影如鬼魅般翻墙而入,直扑主屋!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然不是普通的毛贼。
陆玄之眼神一凛,在那几人破门而入的瞬间,身形疾退,同时手中短刃划出一道寒光,直取为首一人咽喉!
那人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仓促格挡,“铛”的一声,火星四溅。
陆玄之借力翻身,避开侧面袭来的刀锋,但胸口伤处因这剧烈动作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动作瞬间一滞。
就是这片刻的迟缓,另一名刺客的刀尖已逼近他肋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为凌厉霸道的剑罡自身后袭来!
血光迸现,那名偷袭的刺客被一剑穿心!
齐萧衍去而复返!他依旧穿着那身绛紫朝服,只是外袍略显凌乱,眼中带着未散的杀气和一丝……急切?
他剑势不停,如虎入羊群,每一剑都精准而狠辣,不过几个呼吸间,剩余几名刺客便已倒地毙命。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
齐萧衍收剑回鞘,快步走到靠着墙壁、脸色苍白的陆玄之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伤到哪里了?”
他的手掌滚烫,力道之大,几乎捏碎陆玄之的腕骨。
陆玄之挣脱他的钳制,气息微乱:“我没事。你怎么回来了?”
齐萧衍目光在他身上迅速扫过,确认除了旧伤可能被牵动外并无新伤,才沉声道:“宫宴中途收到消息,有人要在府中动手。”
他语气平静,但陆玄之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气息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紊乱,握过剑的指尖甚至带着极细微的颤抖。这绝非只是因为方才那场短暂的交手。
“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陆玄之问。
齐萧衍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一具刺客尸体旁,用剑尖挑开其衣襟,露出锁骨下方一个模糊的青色刺青。那刺青形状古怪,像是一只盘踞的蜘蛛。
陆玄之瞳孔微缩:“‘地网’?”
“地网”,一个活跃在两国边境,拿钱办事、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价格高昂,但从不失手。
齐萧衍站起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沉:“看来,有人不想让你我任何一人安稳度日。”
他挥手让迅速赶来的侍卫处理现场,然后对陆玄之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
他带着陆玄之,没有去往府中其他院落,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明令禁止的禁地——东厢书房。
书房内陈设简洁,与其说是休息之所,不如说更像一个作战指挥室。墙上挂着巨大的边境舆图,书案上堆满了军报文书,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冷冽的松木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侧墙壁。那里空无一物,与整个书房的格调格格不入。
陆玄之的目光在那面空墙上停留了一瞬。他记得,上次齐萧衍抱他回来时,恍惚间似乎瞥见这里挂着一幅画……如今却不见了。
齐萧衍没有解释,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脸上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宫宴上出了什么事?”陆玄之在他对面坐下,直接问道。
齐萧衍抬眼看他,眸光深邃:“有人向陛下进言,说我拥兵自重,与新婚‘夫人’联手,图谋不轨。”
陆玄之心头一凛。这罪名若是坐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所以,今晚的刺客,是警告?还是灭口?”
“或许兼而有之。”齐萧衍冷笑一声,“他们想看看,你这枚棋子,在我这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也想看看,你我这桩婚事,是否真的牢不可破。”
他站起身,走到陆玄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陆玄之,现在你明白了?从你踏入齐府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身在局中。你想独善其身,不过是痴人说梦。”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那么,齐将军想要我如何?”陆玄之迎上他的视线,不闪不避。
齐萧衍俯身,双手撑在陆玄之座椅的扶手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气息迫人:“我要你配合我,演好这出‘夫妻情深’的戏。至少在明面上,你是我齐萧衍的人,无人可以动你。”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陆玄只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墨色之下,翻涌的暗流。
“若我不愿呢?”
“你没有选择。”齐萧衍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除非,你想看着你陆氏满门,为你所谓的‘骨气’陪葬。”
陆玄之指甲掐入掌心,胸口气血翻涌得更厉害,那碗“血竭”的药力似乎在此刻被彻底激发。他强忍着不适,唇色发白,却依旧挺直脊背。
齐萧衍看着他强撑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恼怒,又似是……不忍?他猛地直起身,退开两步,语气缓和了些许:“今夜你就在此歇息,这里安全。”
说完,他转身走到里间,拿出一套干净的寝衣扔给陆玄之:“换上。”
陆玄之接过柔软的布料,触手微凉。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齐萧衍,你为何要答应这桩婚事?以你的权势,完全可以用更激烈的方式拒绝,而不是娶一个……废人回来,徒增软肋。”
齐萧衍背影僵了一瞬,没有回头。
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两人疏离又被迫靠近的身影。
良久,久到陆玄之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听到那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
“因为我欠你的。”
陆玄之怔在原地,心中疑窦丛生。他与齐萧衍,除了朝堂争执、沙场较量,何来亏欠?
他还想再问,齐萧衍却已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显然不愿再多言。
这一夜,陆玄之躺在书房内间那张宽大却冰冷的长榻上,辗转难眠。身下是陌生的床铺,鼻尖萦绕着属于齐萧衍的、冷冽的松木气息,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外间那人沉稳的呼吸声。
齐萧衍没有离开,就在外间的书案旁和衣而卧。
“地网”刺客,宫中的构陷,齐萧衍去而复返的及时,那句莫名其妙的“亏欠”……这一切像一团巨大的迷雾,将他和齐萧衍紧紧缠绕在一起。
他想起齐萧衍格杀刺客时那狠辣精准的剑法,想起他抓住自己手腕时滚烫的体温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起他困住自己时那迫人的气息和眼底的暗流……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
而他自己,似乎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在齐萧衍靠近的那一刻,他心跳失序,不仅仅是因为警惕和愤怒。
窗外,天色微熹。
陆玄之悄悄起身,走到外间。齐萧衍合衣躺在榻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是疲惫至极。
他的朝服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陆玄之目光扫过,忽然定格在外袍内侧衣襟处——那里,沾染了一小片已经干涸、不易察觉的暗红。
不是刺客的。刺客的血溅不到那个位置。
陆玄之的心猛地一沉。宫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的疲惫和这血迹,是否有关?
他站在原地,静静看了片刻,最终只是无声地拿起一旁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了齐萧衍身上。
然后,他转身走回内间,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榻上之人悄然睁开的眼睛,那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只深深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复杂难言。
晨光透过窗纸,照亮了书房,也照亮了这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新一日。
在书房用过早膳后,齐萧衍便换了常服,如同无事发生般去处理军务了。离开前,他只留下一句:“以后你若觉得闷,可来书房看书。”
这算是……变相解除了此地的禁令?
陆玄之没有立刻离开。他在书房里踱步,目光再次落在那面空荡荡的墙壁上。昨日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在他脑中愈发清晰——那似乎是一幅骑射图。
他走到墙边,仔细查看。墙壁光滑,并无悬挂过物品的明显痕迹,但在墙角不起眼处,他发现了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墙色的浅痕,像是长期被什么遮挡所致。
这里确实曾挂过东西,而且不久前才被取下。
齐萧衍为何要特意取下那幅画?是因为他的到来吗?
他正沉思间,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案,发现齐萧衍常看的那本《边陲兵要》下,压着一角熟悉的纸张。他轻轻抽出,竟是昨日孙大夫开给他的那张药方副本!
而在药方背面,有人用朱笔,在“血竭”那一味药旁边,批了四个小字:
“慎用,易催心。”
字迹铁画银钩,正是齐萧衍的笔迹!
陆玄之拿着药方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都知道!他知道孙大夫开了这味药,也知道这味药的潜在风险!那他默许甚至纵容这碗药送到自己面前,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另有深意?
那句“因为我欠你的”,再次回响在耳边,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个男人,到底在下一盘怎样的棋?而自己,在这棋局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陆玄之将药方缓缓折好,放入怀中。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明媚起来的春光,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坚定和锐利。
无论齐萧衍目的为何,无论这潭水有多深,他都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他需要力量,需要尽快恢复,需要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
而第一步,便是要弄清楚,齐萧衍那句“亏欠”,究竟从何而来。还有他心脉处的旧伤,是否真的……“似非偶然”。
他转身,目光落在那面空墙上,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某些被刻意掩藏的过去。
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3章 弦惊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玄之的目光从墙上那点浅淡的痕迹,缓缓移到手中药方背面那四个朱红小字上。
“慎用,易催心。”
齐萧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孙大夫开了这味药,知道这药可能带来的风险,但他默许了,甚至可能……是他授意的?
那碗苦涩的药汁仿佛再次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厌恶。陆玄之攥紧了药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那因强行练枪而隐隐作痛的旧伤,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纷乱的思绪。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冷静,需要弄清楚齐萧衍这看似矛盾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目的。
他将药方仔细折好,贴身收起,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在书房内踱步。这里不再仅仅是齐萧衍的禁地,更像是一个布满谜团的战场。
他的目光扫过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兵法典籍,掠过墙上那幅巨大的、标注着无数红蓝箭头的边境舆图,最后停留在齐萧衍那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
案上文书堆积如山,但整理得井井有条。一方歙砚,墨迹未干;一支狼毫,搁在笔山上,笔尖还带着湿润。陆玄之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案面,最终停留在一本摊开的《边陲兵要》上。
书页间,夹着一片已经干枯、形状却保存完好的枫叶,红得刺眼。边关苦寒,少见如此艳丽的红枫。陆玄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认得这片枫叶——来自碎云渊,三年前那场他与齐萧衍唯一一次并肩作战、却又因争夺头功而险些兵戈相向的地方。
他为何保留这个?
陆玄之移开目光,看向书案一侧。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木匣,并未上锁。他犹豫片刻,伸手打开。里面并非机密文件,而是一些零散物品:几枚磨损的箭头,一块断裂的、刻着模糊“陆”字的玉佩残片(那是他多年前在一次遭遇战中遗失的!),还有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纸张。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震。
纸上并非军务策论,而是一幅画。画中少年银鞍白马,手持长枪,于万军丛中突刺,眉目飞扬,意气风发,正是几年前尚未受伤时的他!画工精湛,将那份灼人的风华捕捉得淋漓尽致,笔触间蕴含的情感,绝非寻常画师所能及。
落款处,只有一个简单的日期,是三年前的一个日子——碎云渊大捷之后,他们因争功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在主帅帐前动手的那一天。
陆玄之的手指微微颤抖,又迅速翻看了下面几张。全是他的画像,或策马,或练剑,或于灯下研读兵书……时间跨度从几年前直到近期,有些场景甚至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最近的一幅,墨迹尚新,画的竟是他昨日在院中强忍伤痛练枪时,那倔强而隐忍的侧影。
一幅幅看下来,仿佛在翻阅一部无声的、只属于齐萧衍一个人的编年史,而这部史书的主角,是他陆玄之。
“因为我欠你的……”
那句话再次回响在耳边,此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这哪里是亏欠?这分明是……!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是齐萧衍回来了。
陆玄之迅速将画纸放回原处,合上木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刚退开两步,书房门便被推开。
齐萧衍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墨色常服,神情冷峻,看不出丝毫异样。他的目光在陆玄之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扫过书案,最后落在那本《边陲兵要》上,仿佛确认了什么。
“看来陆将军对我这书房,颇为好奇。”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陆玄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他的视线:“齐将军允我在此看书,我自然要多看看。只是不知,将军这书房里,藏的究竟是治国安邦的良策,还是些……见不得人的私藏?”
他意有所指,紧紧盯着齐萧衍的眼睛。
齐萧衍眸色骤然转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一步步走近,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见不得人?陆将军看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陆玄只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深潭之下翻涌的暗流。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质问那些画像,质问那句“亏欠”,质问药方上的朱批!
但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移开目光:“或许是些……故弄玄虚的摆设罢了。”
齐萧衍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拿起书案上那本《边陲兵要》,动作自然地将那片干枯的枫叶合入书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随手的一个习惯。
“故弄玄虚与否,取决于看的人心里想什么。”齐萧衍淡淡道,转身走到舆图前,“‘地网’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话题转得突兀,陆玄之却心知肚明,他不想继续刚才那个危险的对峙。
“哦?”陆玄之按捺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顺着他的话问,“查到主使了?”
“线索指向京城。”齐萧衍指尖点在舆图的帝京位置,“但‘地网’行事诡秘,接头的上线藏得很深。不过,他们此次失手,背后之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的指尖从帝京缓缓移到北境,落在两国交界处一片模糊的区域:“最近边境也不太平,北狄几个部落蠢蠢欲动,似有联合之势。朝中主和派声音渐长,认为应削减边军,以金银换取和平。”
陆玄之眉头紧锁:“北狄狼子野心,岂是金银能满足的?割肉饲虎,终遭反噬!”
“道理谁都懂。”齐萧衍冷笑一声,“但有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权势和钱袋,哪管边境百姓死活和江山社稷安危。”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陆玄之:“你我在朝中那些人眼里,是主战派的旗帜,是必须拔除的钉子。这桩婚事,与其说是束缚,不如说是一道催命符,将我们绑在了一起,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陆玄之沉默。他何尝不知?只是从前他独自支撑陆家门户,如今却被强行与齐萧衍捆绑,处境更为凶险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