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陆玄之努力回忆,张嵩是军中老资格的弩手教官,王睿则是个背景颇深、有些油滑的督运官。他们与那支冷箭有何关联?
最后一张纸,则是一份简单的路线图,标注着从帝京到北境的一条官道,以及几处驿站和可能的岔路。在一处名为“落鹰涧”的险要之地,被人用墨重重圈了出来。
落鹰涧……陆玄之记得这个地方,地势险峻,是通往他当时驻守关隘的必经之路之一。齐萧衍派出的那队亲卫,就是在那里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目标不仅是他陆玄之,可能还包括了试图救援的齐萧衍。
他将纸张按原样放回,合上木匣,心潮澎湃。齐萧衍私下调查了这么多,却从未向他透露分毫。是觉得他不可信任?还是怕打草惊蛇?亦或是……保护?
他回到内间床榻,却再无睡意。窗外月色朦胧,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接下来的几日,齐府表面依旧平静。齐萧衍似乎更加忙碌,常常早出晚归,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到书房歇息。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同桌用膳,偶尔就朝局或军务交换几句看法,夜间一帘之隔,各自安寝。
陆玄之的伤势在齐萧衍不时渡入的内力辅助和孙大夫的新方子调理下,稳定了许多,那阴寒真气虽未根除,但不再频繁作祟。他开始有意识地增加活动量,在周平的护卫下,不仅去济世堂复诊,也会去京郊大营附近转转,名义上是探望旧部,实则暗中留意与名单上相关人员的动向。
这日午后,陆玄之刚从城外回来,便在府门处遇到了正要外出的齐萧衍。
齐萧衍看到他,脚步顿住,目光在他因骑马而略显红润的脸上扫过,淡淡道:“气色好了些。”
“托将军的福。”陆玄之颔首,语气疏离。
齐萧衍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晚上宫中有夜宴,为你上次救驾之事论功行赏。准备一下,随我同去。”
陆玄之微怔,随即明白,这又是一场需要共同面对的“戏”。他点了点头:“好。”
这次的夜宴,气氛与上次赏花宴截然不同。因有救驾之功在前,投向陆玄之的目光中,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探究和忌惮。皇帝更是亲自褒奖,赐下金银绸缎,甚至有意恢复他部分军职,却被齐萧衍以“伤势未愈,需好生将养”为由,代为婉拒了。
陆玄之心中明了,齐萧衍是不想他过早重新卷入朝堂纷争,成为众矢之的。他配合地做出虚弱姿态,谢恩领赏。
席间,永昌侯等人虽面色不虞,却也不敢再如上次般公然挑衅。然而,陆玄之却敏锐地感觉到,几道来自皇室宗亲席位的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久久停留在他身上。
尤其是一位坐在皇帝下首、面容阴柔俊美、眼神却如毒蛇般的年轻男子。经齐萧衍低声提示,陆玄之得知那是皇帝的幼弟,瑞王赵珩。此人看似闲散王爷,实则野心勃勃,与朝中多位主和派大臣过从甚密。
赵珩端着酒杯,遥遥向齐萧衍和陆玄之示意,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齐王爷与陆将军真是珠联璧合,令人艳羡。只可惜陆将军这般人才,竟因伤困于内宅,实乃我朝一大损失。”
齐萧衍举杯回敬,神色淡漠:“瑞王殿下过誉。内子身体要紧,其他皆是虚名。”
赵珩笑了笑,不再多言,但那眼神中的算计,却让陆玄之心生警惕。
回府的马车上,陆玄之开口道:“瑞王似乎对你我格外关注。”
齐萧衍闭目养神,闻言并未睁眼,只淡淡道:“跳梁小丑,不必理会。他背后之人,才是关键。”
“背后之人?”陆玄之追问。
齐萧衍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你以为,单凭一个瑞王,能动用‘地网’,敢在宫宴上行刺?”
陆玄之沉默。的确,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只有车轮辘辘之声。忽然,齐萧衍神色一凝,低喝:“停车!”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数道破空之声尖啸而来!
“笃笃笃!”无数弩箭钉入车厢壁板,力道之大,几乎穿透!
“有埋伏!保护王爷和公子!”周平的怒吼声与兵刃出鞘声瞬间响起!
马车外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
陆玄之眼神一凛,下意识去摸腰间,却再次想起“惊鸿”不在身边!齐萧衍已一把将他拉至身后,拔出随身佩剑,剑光如匹练般护住周身!
“跟紧我!”齐萧衍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猛地一脚踹开车门,剑光横扫,逼退两名试图冲上来的黑衣人,拉着陆玄之跃下马车!
街道两旁屋顶上,埋伏着数十名弓弩手,箭矢如雨点般落下!而地面,更有数十名手持利刃的黑衣杀手,悍不畏死地扑杀过来!攻势远比上次在齐府更加猛烈,配合也更加默契,显然是精锐死士!
齐萧衍的亲卫虽拼死抵抗,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早有准备,瞬间便落入下风!
陆玄之被齐萧衍护在身后,看着他挥剑格挡箭矢,与冲上来的杀手搏杀,剑法凌厉狠辣,每一招都毙敌要害,但杀手源源不绝,他还要分心护着自己,左支右绌,臂膀很快被划开一道血口!
“你的剑!”陆玄之急声道。
齐萧衍反手将一把从杀手手中夺来的腰刀塞到他手里:“护住自己!”
陆玄之握紧腰刀,虽不似“惊鸿”顺手,但久违的兵器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强压下胸口因紧张和动作牵动而泛起的不适,眼神锐利如鹰,与齐萧衍背靠背,挥刀迎敌!
刀光剑影,血花飞溅!
两人虽久未并肩,但此刻在生死关头,竟爆发出惊人的默契。齐萧衍主攻,剑势大开大合,如同磐石,挡住大部分攻势;陆玄之则凭借精妙的刀法和战斗直觉,查漏补缺,专攻敌人招式间的破绽,刀锋所至,必见血光!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被迫并肩作战的战场,只是这一次,背后交付的,不再是猜忌和提防,而是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短暂而真实的信任。
“左边!”陆玄之低喝,腰刀格开一柄偷袭齐萧衍肋下的短刃。
齐萧衍头也不回,剑势回转,将那名偷袭者刺了个对穿!
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从暗处射来,直取陆玄之后心!齐萧衍眼角余光瞥见,想也不想,猛地将陆玄之往自己怀中一带,用后背硬生生挡住了这一箭!
“呃!”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齐萧衍!”陆玄之惊怒交加,反手一刀劈翻一名逼近的杀手,扶住齐萧衍踉跄的身形。
“没事……”齐萧衍脸色白了白,咬牙将箭杆折断,手中长剑挥舞得更急,“走!向北突围!”
周平带着剩余亲卫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护着两人且战且退。杀手们紧追不舍,箭矢依旧如影随形。
就在他们即将被逼入一条死胡同之际,街道尽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之声!
“京畿卫巡夜!前方何人械斗?!”一声洪亮的喝问响起。
杀手头目见势不妙,发出一声唿哨,残余的杀手立刻如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巷道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尸体。
京畿卫的将领认出齐萧衍,大惊失色,连忙下马请罪并安排护卫。
齐萧衍摆摆手,示意无妨,但后背衣衫已被鲜血浸透,脸色苍白得吓人。
“速回府!召孙大夫!”陆玄之扶着齐萧衍,对周平急声道,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到齐府,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孙大夫赶来,看到齐萧衍背后的箭伤,倒吸一口凉气。那箭镞带有倒钩,入肉极深,虽未伤及要害,但失血不少。
“王爷需得忍痛。”孙大夫拿出工具,准备取箭。
齐萧衍趴在床榻上,额上冷汗涔涔,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陆玄之站在一旁,看着他因忍痛而紧绷的脊背和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方才街头并肩血战的情景,齐萧衍毫不犹豫为他挡箭的画面,不断在眼前回放。
这个男人……
当孙大夫终于将带血的箭镞取出,敷上金疮药包扎妥当后,齐萧衍几乎虚脱,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王爷伤势不轻,需好生静养,万不可再动武。”孙大夫叮嘱道,又开了消炎镇痛的方子。
送走孙大夫和闲杂人等,书房内室只剩下他们两人。
烛火跳跃,映照着齐萧衍苍白的脸和陆玄之复杂的神情。
“为何要替我挡箭?”陆玄之终于问出了口,声音干涩。
齐萧衍缓缓睁开眼,因为失血和疼痛,眼神有些涣散,却依旧精准地捕捉到他的目光,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我说过……护你周全。”
“哪怕搭上自己的命?”陆玄之语气微厉。
“你的命……比我重要。”齐萧衍的声音很低,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和疲惫,却异常清晰。
陆玄之浑身一震,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齐萧衍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睛,喃喃道:“别再……涉险……我……受不住……”
他的声音渐低,最终沉沉睡去,或许是失血过多,或许是药力发作。
陆玄之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齐萧衍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背后那厚厚的、渗出点点殷红的绷带,看着他因虚弱而显得格外脆弱的侧脸……
心中那堵用猜疑、愤怒和骄傲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了一角。
他缓缓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片刻,最终轻轻落下,拂开齐萧衍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几缕黑发。
动作轻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齐萧衍……”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情绪,“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烛影摇红,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
窗外,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这一夜,陆玄之没有回自己的床榻,他就这样坐在齐萧衍床边,守着烛火,也守着这个为他挡箭、让他心绪彻底混乱的男人。
直到天光微亮。
第6章 裂痕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在齐萧衍沉睡的脸上,也照亮了陆玄之眼底的疲惫与复杂。
他就这样在床边坐了一夜,看着齐萧衍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听着他时而平稳、时而因疼痛而略显紊乱的呼吸,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茫然。
齐萧衍替他挡箭时那毫不犹豫的背影,那句低哑的“你的命比我重要”,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个男人,用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将“护你周全”这四个字,刻进了骨血里。
可他依旧看不透他。那些隐秘的画像,药方的朱批,私下里的调查,以及那句含糊的“亏欠”……真相如同蒙着层层纱幔,影影绰绰,诱人靠近,却又危险重重。
天光渐亮,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是下人开始准备洗漱用物和早膳。
陆玄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正准备起身,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他心头一跳,低头看去,齐萧衍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冷厉,只剩下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近乎脆弱的神情。
“你……一直在这里?”齐萧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握着陆玄之手腕的力道却不容挣脱。
陆玄之没有躲闪,任由他抓着,淡淡“嗯”了一声。
齐萧衍盯着他看了片刻,眸中似乎有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多谢。”
这句道谢,让陆玄之心中那点刚升起的异样感又沉了下去。他抽回手,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孙大夫交代你需要静养,我去让人把早膳和药送来。”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内室,没有看到身后齐萧衍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和更深沉的晦暗。
齐萧衍的伤势需要卧床休养,朝中事务暂时交由副手处理。皇帝听闻他遇刺受伤,派了御医前来诊视,并下令严查凶手,但京兆尹和刑部查了几天,只抓到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线索再次中断。
陆玄之知道,这背后之人能量极大,且藏得极深。
接下来的日子,齐府似乎又回到了某种“平静”。只是这次,角色发生了调换。换作陆玄之每日会去书房内室“探望”齐萧衍,过问他的伤势和用药,虽然态度依旧不算热络,但比起从前的针锋相对,已是天壤之别。
齐萧衍似乎很享受这种转变,哪怕陆玄之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看他喝药,他紧蹙的眉头都会舒展几分。有时他会借口伤口疼痛,让陆玄之帮他递水、拿书,甚至……喂药。
第一次被要求喂药时,陆玄之拿着药碗的手僵了僵,看着齐萧衍那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无赖意味的眼神,最终还是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唇边。
齐萧衍顺从地喝下,目光却始终焦着在陆玄之脸上,那眼神太过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炽热,让陆玄之耳根微微发烫,只能强作镇定,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完,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齐萧衍靠在床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
这种微妙的变化,府中下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投向陆玄之的目光,从最初的审视、疏离,渐渐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管家甚至主动来请示府中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务,俨然已将他视作另一位主人。
陆玄之没有推拒,他借着处理这些庶务的机会,不动声色地了解着齐府的人员构成、往来关系,甚至……尝试接触齐萧衍麾下的一些边缘势力。他需要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不能永远依靠齐萧衍那真假难辨的“庇护”。
这日,陆玄之正在核对府中采买的账目,周平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将军,您让留意的那两个人,有消息了。”
陆玄之精神一振,放下账本:“说。”
“弩营校尉张嵩,三个月前因‘旧伤复发’,已请辞返乡,籍贯荆州。属下派人去他老家查过,邻舍说并未见他回去,家人也于月前搬走,不知所踪。”
陆玄之眼神一冷:“另一个呢?”
“辎重督运王睿,仍在京中,但行事异常低调,几乎足不出户。不过,属下发现,他每隔几日,便会去城西的‘醉仙楼’饮酒,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在固定的雅间。”
醉仙楼……那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知道了。”陆玄之沉吟片刻,“继续盯着王睿,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周平退下后,陆玄之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秋色,心中念头飞转。张嵩失踪,王睿行为诡异,这两个名字出现在齐萧衍的密查名单上,绝非偶然。王睿,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他需要亲自去见见这个王睿。
然而,没等陆玄之找到合适的机会出门,一个不速之客登门了。
来的是瑞王赵珩。
他打着探病的旗号,带了不少珍贵药材,笑容可掬,言辞恳切。
齐萧衍不得不在书房外间见他,陆玄之作为“家眷”,自然陪同在侧。
“齐王爷伤势如何?可好些了?”赵珩关切地问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坐在一旁的陆玄之,“那日街头刺客实在猖狂,竟敢对王爷下手,父皇震怒,已责令京兆尹限期破案。”
齐萧衍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语气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有劳瑞王殿下挂心,已无大碍。区区毛贼,不足挂齿。”
“王爷此言差矣。”赵珩摇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光天化日,京城重地,刺杀当朝亲王与将军,这岂是毛贼所为?依小王看,背后定有惊天阴谋!王爷与陆将军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陆玄之:“说起来,陆将军那日遇袭,可曾受伤?听闻将军旧伤未愈,若是再有闪失,岂不令人痛心?”
陆玄之微微颔首:“多谢王爷关心,在下无事。”
赵珩笑了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前几日本王偶遇一位方外之人,擅医术,尤精于内伤调养。听闻陆将军伤势缠绵,本王便多问了几句。那人言道,心脉之伤,若辅以‘玄冰草’入药,或有意想不到的奇效。只是此物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颇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