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萧衍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紧紧抱着怀里冰冷的人,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与恳求:“救他!孙大夫,求你……无论如何,救活他!”
“老夫必当尽力!只是此地条件简陋,需得立刻将将军送回关内静室!而且……需要至阳内力持续护住心脉,吊住他这口气!”孙大夫急声道。
“我来!”齐萧衍毫不犹豫,立刻将陆玄之打横抱起。尽管他自己也摇摇欲坠,背后鲜血早已浸透重甲,但他抱着陆玄之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他无视周围所有惊愕、关切的目光,抱着陆玄之,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尸骸与血污,走向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终于得以保全的雄关。
他的背影,在尸山血海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挺拔,也无比……孤寂与决绝。
玉门关内,临时清理出来的一间静室里,烛火摇曳。
陆玄之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齐萧衍不顾孙大夫的劝阻,执意坐在床边,再次将掌心贴上陆玄之后心灵台穴,将自己那同样所剩无几的、至阳至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对方体内。
他的脸色比陆玄之好不了多少,唇色淡金,冷汗浸透了鬓发,背后的伤口因这持续的内力输出而不断渗出鲜血,将身下的床褥染红了一大片。
“王爷!您不能再继续了!您自己的伤……”孙大夫看着齐萧衍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急得直跺脚。
“闭嘴!”齐萧衍低喝一声,眼神凶狠如濒死的野兽,“救他!本王……撑得住!”
他不能倒下,至少,在确定陆玄之脱离危险之前,绝不能倒下!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是打扫战场、救治伤兵的嘈杂声,是庆祝胜利的欢呼声,但这些,都与这间寂静的静室无关。
这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陆玄之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齐萧衍因极度消耗而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陆玄之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长睫,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齐萧衍一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玄之?”他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
陆玄之的眼睫又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了很久,才逐渐聚焦,对上了齐萧衍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恐惧与期盼的眸子。
“……萧……衍……”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微若蚊蚋。
只是两个字,却让齐萧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强提着的内力瞬间溃散,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身体一晃,直接向前栽倒,额头重重抵在陆玄之的枕边,失去了意识。
“快!看看王爷!”
静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孙大夫手忙脚乱地检查齐萧衍的情况,又是施针,又是灌药。
陆玄之虚弱地看着旁边陷入昏迷的齐萧衍,看着他背后那一片刺目的血红,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痛楚交织着涌上心头。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
他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动了动手指,想要碰触一下齐萧衍,却最终因为力竭而再次陷入昏睡。
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然。
当陆玄之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的清晨。
阳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满房间。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榻上,身上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换上了柔软的寝衣。胸口依旧闷痛,但那股濒死的窒息感已经消失,体内似乎有一股温和的暖流在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
他微微偏头,便看到齐萧衍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齐萧衍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玄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中衣,依旧是趴着的姿势,显然背后的伤让他无法平躺。他睡得很沉,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面容憔悴,但紧蹙的眉头却舒展了许多。
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陆玄之放在身侧的手。
陆玄之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久久没有移开。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齐萧衍沉睡的侧脸,看着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出细碎的光晕。
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次之后,许多东西,似乎都变得清晰和简单起来。
那些过往的猜忌、怨愤、不甘,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个男人,用他的方式,笨拙的、偏执的、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却也是毫无保留的,将他护在了身后,一次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这世上,还能有谁,会为他如此?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玉门关的烽火暂时熄灭了,但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远方酝酿。
可在此刻,这间充满药味的静室内,只有阳光静谧,岁月……仿佛也变得温柔。
第12章 心垣
意识如同漂浮在温暖的潮水中,沉沉浮浮。陆玄之再次睁开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胸口那片不再尖锐、转为沉闷钝痛的伤处,以及……掌心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温热与力道。
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在床边。齐萧衍依旧保持着趴伏的姿势,深色中衣衬得他侧脸轮廓愈发清晰,也愈发显得憔悴。阳光勾勒着他紧抿的唇线和挺拔的鼻梁,那总是带着冷厉锋芒的眉眼,在沉睡中奇异地柔和下来,只余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而他的一只手,正紧紧地、近乎固执地握着陆玄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生怕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陆玄之没有动。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阳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跳跃,感受着那源源不断从对方掌心传来的、带着至阳气息的微弱内力,正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修补着他那破损不堪的心脉。
原来,在他昏睡的这两日里,齐萧衍即便在沉睡中,也未曾停止为他疗伤。
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最后一丝裂痕,也在这无声的守护中,彻底消融。一种酸涩而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遍四肢百骸。
他轻轻动了一下被握住的手指。
几乎是同时,齐萧衍猛地惊醒!那双深邃的眸子骤然睁开,里面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恐慌,直到对上陆玄之清亮平静的目光,那恐慌才如同潮水般退去,化为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疲惫。
“你醒了?”齐萧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醒的混沌,却第一时间探身向前,另一只手抚上陆玄之的额头,确认不再有异常的高热,才真正松了口气。“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心口呢?”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而担忧。
陆玄之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眼底浓重的青黑,摇了摇头,声音虽弱,却清晰:“我没事。你呢?你的伤……”
齐萧衍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抓着人家的手,耳根不易察觉地一热,连忙松开,有些不自然地直起身,牵扯到背后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白了白,却强撑着道:“无妨,皮外伤而……”
“孙大夫说,你伤口溃烂,引发高热,若再晚上片刻……”陆玄之打断他,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这也是皮外伤?”
齐萧衍语塞,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那些逞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避开陆玄之的视线,低声道:“总比你心脉迸裂要好。”
静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流淌,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
“值得吗?”陆玄之忽然轻声问。
齐萧衍一怔,看向他。
“为了救我,一次次不顾自身安危,甚至可能赔上性命,”陆玄之的目光与他坦然相接,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动容,“值得吗?”
齐萧衍深深地看着他,看着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光,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再次伸出手,覆在陆玄之放在锦被外的手背上。
这一次,不再是昏迷中无意识的紧握,而是清醒的、带着明确意味的触碰。
“值得。”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敲在陆玄之的心上,“陆玄之,你问我值不值得……那我告诉你,若这世间没有你,我要这性命,守这河山,又有何意?”
他的目光灼热,如同燃烧的星辰,里面翻涌的情感不再加以任何掩饰,是愧疚,是后怕,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是积压已久、喷薄而出的爱恋。
“从前是我愚蠢,被骄傲和偏见蒙蔽,看不清自己的心,更险些……失去你。”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收拢,将陆玄之微凉的手包裹在掌心,“碎云渊的争功,落鹰涧的迟到,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隐瞒和保护……我知道,我错得离谱。”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想问你……”齐萧衍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恳求,“从今往后,让我护着你,陪着你,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荆棘遍布,都让我与你一同面对……可好?”
他没有说什么山盟海誓,也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将这颗在痛苦与悔恨中淬炼了许久、鲜血淋漓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到了陆玄之面前。
陆玄之怔住了。他看着齐萧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深情与期盼,听着那低沉而真挚的话语,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加速跳动,撞击着受损的心脉,带来一阵闷痛,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悸动。
过往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朝堂上的争锋相对,战场上的生死相托,书房内的猜忌试探,挡箭时的毫不犹豫,还有昏迷中那一声声饱含痛苦与愧疚的呓语……
恨过,怨过,不解过。
可当这个人抛下所有骄傲与冷硬,将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心中竟生不出一丝拒绝的念头。
那些冰封的情感,早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人的执着与守护,一点点融化。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两人再次交握的手上。齐萧衍的掌心滚烫,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却异常温暖,将他指尖的冰凉一点点驱散。
许久,就在齐萧衍眼中的光芒因为他的沉默而渐渐黯淡下去,几乎要被绝望笼罩时,陆玄之终于抬起了眼眸。
他的眼神依旧清冽,却不再有疏离的寒冰,而是如同春水初融,漾开浅浅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微微收拢手指,回握住那只滚烫的手。
“……好。”
一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承诺。
齐萧衍瞳孔猛地放大,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一时僵在原地,只会愣愣地看着陆玄之,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带着淡淡柔光的眼睛。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颤抖,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
陆玄之看着他这副近乎傻气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虽未成笑,却已驱散了眉宇间最后一丝清冷。他没有重复,只是将交握的手,又紧了紧。
无需再多言。
齐萧衍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狂喜之下,他忘了背后的伤,猛地就想起身,结果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却依旧咧开嘴,笑得像个得了全世界最珍贵宝藏的孩子。
“别动!”陆玄之蹙眉,语气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责备。
齐萧衍立刻老实下来,乖乖趴好,但目光却始终焦着在陆玄之脸上,那炽热的程度,几乎要将人灼伤。
“玄之……”他低声唤道,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骨血之中。
陆玄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微泛红,别开脸,看向窗外:“……玉门关情况如何?”
齐萧衍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也不戳破,从善如流地答道:“北狄溃败百里,短期内应无力再犯。关城损毁严重,正在加紧修复。阵亡将士的抚恤,伤兵的救治,也已在安排。”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握着陆玄之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朝中呢?”陆玄之又问。他们此番虽胜,但主和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齐萧衍眸光微冷:“捷报已传回京城。至于那些魑魅魍魉……待我们回去,再与他们慢慢清算。”他看向陆玄之,语气坚定,“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诋毁你。”
陆玄之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他相信齐萧衍。
阳光静谧,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脉脉的气氛。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便在玉门关内养伤。齐萧衍背后的伤口在孙大夫的精心调理下,逐渐收口愈合,只是留下了一道更为狰狞的疤痕。陆玄之的心脉之伤则需要更长时间的温养,好在有齐萧衍那同源的内力日夜不停、润物无声地滋养,恢复的速度比孙大夫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他们依旧同处一室,方便互相照应,也方便齐萧衍运功疗伤。
关系的确立,并未带来太多刻意的改变。他们依旧会讨论军务,分析局势,偶尔会因为意见相左而争执,但气氛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反而更像是一种默契的切磋。
齐萧衍依旧霸道,但在涉及陆玄之伤势的事情上,却变得异常“听话”。陆玄之让他按时喝药,他便一滴不剩;让他卧床静养,他便真能忍着处理军务的焦躁,老老实实趴上半天。
而陆玄之,也渐渐习惯了齐萧衍那看似冷硬、实则笨拙的关怀。会在对方因伤痛辗转难眠时,递上一杯温水;会在对方批阅文书至深夜时,默默挑亮灯花。
有些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
这日傍晚,陆玄之精神稍好,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齐萧衍处理完军务,走到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头靠在他未受伤的肩侧。
陆玄之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推开。他能感受到齐萧衍身上传来的、带着药味的温热气息,以及那毫不掩饰的依赖。
“累了?”他放下书卷,轻声问。
“嗯。”齐萧衍闭着眼,鼻音有些重,“那些老家伙,啰嗦得很。”
他指的是军中一些倚老卖老、对改革颇有微词的将领。陆玄之了然,抬手,指尖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
齐萧衍身体先是一顿,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睁开眼,仰头看着陆玄之线条优美的下颌,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玄之,”他低唤,“等京城事了,边关安定,我们便去江南看看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没有风沙,也没有……这些糟心事。”
陆玄之揉按的动作微微一顿。江南……那是与他自幼生长的北地、与这金戈铁马的边关截然不同的地方。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另一个人,规划那样的未来。
他看着齐萧衍眼中纯粹的向往和期待,心中那片荒芜了许久的角落,仿佛也被这话语染上了一抹鲜活的翠色。
“……好。”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齐萧衍笑了,心满意足地重新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相偎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身影交织,仿佛本就该融为一体。
心垣已塌,再无隔阂。
然而,他们都清楚,这片刻的安宁,如同暴风雨前的间歇。京城的暗流,边境的隐患,以及那支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的“追魂箭”……都预示着,未来的路,绝不会平坦。
但,那又如何?
至少此刻,他们心意相通,携手并肩。
便足以面对一切风浪。
窗外,边关的月亮缓缓升起,清冷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孤寂了。
第13章 暗涌
玉门关的月色,清冷地铺洒在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城墙上,也透过窗棂,悄悄漫进室内,为相偎的两人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
齐萧衍靠在陆玄之肩头,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竟是就这样睡着了。连日来的伤痛、殚精竭虑,以及方才情绪的巨大起伏,终究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