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个脊背微微放松下来,看着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那点幽蓝色的光,看着岑几渊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
其实岑几渊会买这只水母算是他的意料之中,家里的电脑从不设密码,他前几天无意中瞥见了密密麻麻的最近搜索记录,全是关于水母养殖的。
【海月水母适宜的水温】
【水体微量元素补充】
【水母会对光产生反应吗】
【如何判断水母状态】
那搜索记录里问得极其认真,偏执,透着紧张感,也是通过记录,他才知道这种水母叫海月水母。
伏一凌在明白的那一刻,心里又酸又胀。
岑几渊不是想养水母,不然早就买了。
他是害怕这最后一点光也灭了,和那批死掉的水母一起。
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伏一凌默默站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岑几渊手边能碰到的地方,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守着。
时间在平静中流过,这三天里,那只水母在岑几渊的照料下恢复了些许活力,它成了这间公寓里一个安静的锚点,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有了一套必须遵循的日常。
第四天深夜。
客厅亮着一颤昏黄的台灯,电脑屏幕散发着蓝光,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天文数据。
岑几渊穿着一套洗得有些旧的睡衣坐在电脑前,指尖敲击着键盘,眼神却有些涣散,注意力并不集中。
身侧的空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半透明的、边缘不断闪烁细碎光粒的身影,出现地毫无征兆,出现在客厅角落光影的交界处。
那身影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挺拔的轮毂,和那张熟悉的脸。
他看起来很疲惫,形态也不太稳定,好像下一秒就会溃散,望着岑几渊的背影,眼神里满是心疼和焦急。
岑几渊敲键盘的手指顿住了。
似乎是感觉到什么,缓慢地,迟滞地转过头。
目光掠过那道身影,看着那道被台灯拉长的阴影,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他静静得看了两秒那个人,然后缓缓转回头,继续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指尖重新开始敲击,只是速度更慢了些。
他又看见了。
这些幻觉,出现过无数次,他的大脑欺骗他,欺骗了很多次,明明是假的,这次还要再清晰一点,再骗他一次。
严熵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想开口,想靠近,刚试图走过去,身影就开始闪烁起来,变得透明,最终不得不消散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客厅里只有键盘偶尔发出的轻响和循环泵细微的水流声。
岑几渊停下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伸出手拿起桌角那瓶药倒出两片,没有就水,直接干咽了下去。
他习惯了。
这些幻觉,用药物来压制一下就好。
直到后半夜,岑几渊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躺上床,药物带来了一些睡意,却也给他带来了更破碎的噩梦。
被梦魇搅得半梦半醒时,他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双眼无神地望着再次忘记拉窗帘的窗。
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严熵……”
“今晚天上的月亮不见了。”
枕头默默流着泪,自顾自地湿了一片,他阖上眼,将脸死死埋进去,那片湿润便在无声中扩大了一片。
身侧的床垫轻微地塌陷下去一点点。
一个没什么温度,却带着熟悉气息的怀抱,从身后小心翼翼地贴了上来,将他拢住。
那拥抱的力度轻得像羽毛,带着颤抖,也不敢惊扰了他,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过来,岑几渊难得地感觉今晚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在黑暗中睁眼,身体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没有回头,不敢回头,不敢挣脱。
他只是默默地感受这个幻觉般的拥抱,感受着这股萦绕在耳边好像并不存在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微微侧过脸,用湿润的眼角很轻地蹭了一下那人的衣领,再也咽不下声音里的哽咽。
“严熵……我终于梦到你了……”
“你多来梦里看看我好吗…我真的好想你……”
他感受到那个怀抱似乎僵硬了一瞬,他以为这个梦要散了,崩溃地蜷缩起来不敢再回头看。
下一刻,一只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背,缓缓地,有节奏的拍着。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温柔得像夜色本身。
“睡吧,渊渊,我就在这里……我陪着你……”
那声音带着安抚,伴随着背后轻柔的拍抚,和那熟悉的气息一点一点渗透进岑几渊紧绷的神经。
他太累了。
长达五年的思念、痛苦、伪装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个梦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如果可以,这个梦不要醒了。
哽咽声渐渐平息,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紧绷的身体也一点点软化下去,只是偶尔还会再深眠中无意识地抽噎,像个受了委屈终于得以安睡的孩子。
严熵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耐心地、一遍一遍轻轻拍着他的背。
又过了许久,确认怀里的人已经完全睡熟,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怀抱。
形态比刚才更加模糊,闪烁的频率也加快了,他无声地坐在床边,借着昏暗的光线,用目光细细描摹岑几渊沉睡的脸,心被一下一下揪得痛,痛得发闷,喘不过气。
他俯下身,一个没有实质的吻轻轻落在岑几渊还带着泪痕的眼睛上。
“对不起……再等我一下…很快。”
诊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本香,一位中年心里医生轻轻将手里的笔放下。
这几周这位病人已经来三次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平稳。
“你描述的这些……回到家发现东西被收拾好了,或者闻到特别的味道,看到模糊的身影,让你感到困惑和疲惫,对吗?”
岑几渊的视线落在膝盖上,点了点头。
李医生轻轻在病例上画了一笔:“首先,我想让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出现这些感觉,并不可耻,也绝非罕见,这些是你的大脑为了应对极端痛苦产生解离性幻觉,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她观察着岑几渊细微的反应,继续说着:“我给你调整一下药量,应该能更好地压制这些,嗯……但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尽量不要独处,多和朋友交流。”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医生桌上那盆绿萝的一片叶子上,没有任何反驳的欲望。
“谢谢医生。”
他拎着沉甸甸地塑料袋回到公寓,门开的瞬间一股极其熟悉地气味掠过鼻尖。
岑几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弯下腰换了鞋,视线习惯性地避开玄关那块像是被擦拭过的地面。
然后他看见了。
那个和高大的身影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他,似乎刚讲茶几上散落的基本学术期刊整理好。
窗外的天光落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熟悉,不真实,让人心脏骤停。
目光挪走,他走向厨房将手里那袋药随手放在岛台上,给自己倒了杯水,用冰水压下心里那丝因为那个身影掀起来的刺痛。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地衣物摩擦声。
那个幻觉好像因为他动了动,也或许正看着他。
岑几渊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回头。
最终他端着水杯径直走向书房,将那袋新开的药和医生的建议,连同那个正在他身后默默注视他的严熵一起关在了门外。
电脑的屏幕亮起,映亮他苍白的脸,以及身后空无一人的房间。
严熵在书房门外伫立了许久,听着里面传来的敲字声心口发闷。
他已经回来十多天了。
这十多天里,他试过呼唤,试过解释,声音却像投入海中的石子,回应他的,只有彻底的漠视。
他现在的状态还不稳定,是强行剥离了“神”位,跨出那个世界的代价,他能够回来,全依赖于那些星辰和两人强烈的情感连接。
在岑几渊清醒并否认他存在的白天,这种连接就微弱到几乎断连,他像一个无法被触碰,也触碰不到他人的幽灵,连维持形态都只能维持一小阵。
唯有在深夜,岑几渊陷入沉睡,在梦里流露出依赖和渴望时,他才能的汲取到一点点力量,得以短暂地触碰到他思念入骨的人。
扭过头,目光落在厨房料理台熵那袋新开的药上,他走过去沉默地将那些药瓶收好,打开客厅电视柜下的抽屉。
里面积攒的药瓶多得数不清,都是这十多天里岑几渊一次次带回来的。
全部都是因为他。
严熵无力地倒进沙发,抬手覆盖住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童话世界与现实的流速差异巨大,他挣脱束缚,终于可以离开那里后才发现现实已经无情的流走了五年多。
他把岑几渊从无尽循环的恐怖故事中拯救出来,还给现实,却让他独自在这现实里变成了这个样子。
而他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守护他,自私自利地不让他忘了自己的人,不仅缺席了这五年,甚至在回来后都因为这可悲的状态无法真正触碰到他。
无法让他感知到,无法让他相信,自己是真的,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解释不了,触碰不到,连证明自己存在都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岑几渊依靠那些药徒劳地挣扎。
是他把岑几渊变成了这样。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反反复复地割据着他的心脏。
严熵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半透明的身影在客厅焦躁地踱了两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岑几渊的状态会越来越不好,自己也可能无法再在现实维持住人型。
他必须说清楚,哪怕是岑几渊再次无视也好,他也得再试一次。
下定决心,走向书房,准备再次尝试沟通。
就在他靠近书房时,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岑几渊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眼神带着疲惫和一丝微乎其微的试探。
他刚才似乎哭过,眼角还残留着一点红痕,看着严熵的方向嘴唇长了几下,声音带着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
严熵猛地一颤,这是这么多天来岑几渊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心酸和狂喜交杂,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能量因为这句话稳定了些许。
“渊渊……”
严熵急切地上前一步,声音发着颤。
“我……我真的是严熵,我不是幻觉,你看到的是真的,我……”
他的解释急切,恨不得将所有真相和愧疚都倒出来。
但岑几渊的眼神只是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麻木,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个笑,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又在自言自语了……真是病得不轻。”
他只是太累了,太想严熵了,以至于忍不住去对自己的幻觉发出疑问。
可心底根深蒂固的认知几乎瞬间就否定了这种念头,转过身,准备关上书房的门。
严熵看着他这副样子,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巨大的无力感压垮,他徒劳地伸出手,却依旧无法触碰到他。
玄关处忽地传来一声开锁声。
“渊儿——!我跟你说!”伏一凌大大咧咧的嗓音伴随着推门声响起。
“我跟你说那个阿楼!!阿楼它——”
话音戛然而止。
玄关处的人像是被瞬间冻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
他看见岑几渊失魂落魄地站在书房门口,低着头,而他对面,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微微伸着手,脸上全是焦急和痛苦。
伏一凌手里拎着的点心盒掉在地上。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个身影,声音因为震惊猛地拔高,变了调。
“严……严哥??!你是不是严熵,你你你,我出幻觉了??渊儿!你抬头!你能看见他吗?!他就站在你面前啊!!”
伏一凌的惊呼狠狠劈开了这屋内压抑的空气,也劈向了岑几渊紧紧封闭的心。
岑几渊身体猛地一颤,僵直地,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掠过激动地快要跳起来的伏一凌,然后一点点地挪向面前的身影。
视线里的模糊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张脸,那张他日夜思念的脸就在自己眼前。
“严…严熵…?”
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岑几渊苍白的唇间溢出,带着茫然和不可置信。
“你能看到!你真的能看到!我没疯啊!严哥!!严哥——!”
伏一凌的眼泪瞬间决堤,几乎是踉跄着扑过来不管不顾地想要抓住严熵,确认着不是梦。
“你出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啊……你怎么才……不对,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呜呜呜呜,严哥!!我们真的都好想你……”
伏一凌语无伦次的哭喊和触碰着,严熵也在被伏一凌扑住的瞬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从体内奔涌而出。
他错愕地低头看着自己不再半透明的双手,下一秒,他猛地转身,用尽全力,将那个依旧怔在原地的人结结实实地拥进了怀中。
“渊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臂发着颤,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岑几渊的脊背,确认着掌心下的触感。
“碰到了……我终于能碰到你了……”
怀抱是真实的。
温度是真实的。
耳畔低沉颤抖的嗓音是真实的。
对方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也是真实的。
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彻底崩断。
五年的绝望思念、日夜不休的自我怀疑、巨大的恐慌、失而复得的惊涛骇浪。
那密封的心彻底被打饭,情绪轰然涌出,瞬间吞噬了岑几渊所有的理智和力气。
他在严熵怀里,瞳孔微微放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野开始天旋地转,严熵焦急的脸和伏一凌泪眼模糊的样子在眼前晃动,变得模糊。
耳边嗡嗡作响,所有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最终,身体一软,所有的意识被那情绪彻底冲垮,昏厥在严熵的怀里。
“渊渊!!”
“渊儿!岑几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两人看着昏过去的人吓得六神无主。
严熵猛地将人抱起来,心慌得几乎要跳出来。
“去医院!!”
伏一凌冲在最前面手抖得差点打不开车门。
“上车!”
他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发动车子。
车内空气沉默,严熵紧紧抱着岑几渊,贴的死紧确认着对方的心跳,每一次岑几渊微弱的呼吸拂过侧颈都让他心脏揪得死紧。
伏一凌开着车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通了简子羽的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没等那边说话,伏一凌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语无伦次地嚎了起来。
“简子羽!简子羽!出事了!渊儿晕倒了!严哥……严熵回来了!是真的!真的!我亲眼看见的!我们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对!中心医院!你快来!快点!”
他甚至没等简子羽回应就猛地按掉了电话,一个红灯让他不得不狠狠踩下刹车,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令人心焦的路上。
一夜煎熬。
急诊室的忙乱过后,岑几渊被转入了单人病房,沉沉睡着,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严熵就在病床边守着,握着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温凉的皮肤,只有通过这样不间断的触碰,才能稍稍安抚内心里巨大的恐慌。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简子羽走了进来,看了眼在旁边蔫成菜的伏一凌。
符车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一进来目光就落在病床上,抿了抿嘴。
简子羽的目光转向严熵,这一眼,包含了太多。
五年,说长,说短,都没办法概括。
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医生怎么说。”
严熵闻言抬起眼,轻轻松开岑几渊的手,站起身示意去出去说。
门板被轻轻合上,简子羽靠在墙上有些疲惫地撩了一下头发,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滞。
严熵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医生说是急性应激,加上长期身心透支,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精神上的创伤和消耗太大,需要静养……需要时间。”
简子羽没说话,默默地看着严熵的侧脸,看着那双眼下的乌青,和一夜便长出来的稀疏胡茬,看着他身上和现实格格不入的虚幻感。
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轻声问道。
“所以……时间够吗?”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却包含了太多。
当初严熵要将他们推回现实,她猜到了,却没想到是这般漫长的分离和如今这般脆弱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