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哭,也没有怨怼。
他只是安静地蜷在那里。
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房间,一寸一寸滑过家具的轮廓,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窗外车水马龙,喧嚣依旧。
现实世界的太阳依旧升起,极光……想必也在遥远的天际,很壮丽。
他和严熵在故事里看过的风景,在现实也有。
可现实没有严熵。
可现实没有严熵……
他松开了紧攥的手,胸针静静躺在汗湿的掌心,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明亮的、有些刺眼的太阳。
过了许久,或许是几分钟,他动作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他没去看镜中的自己,拘起一把水扑在脸上,一遍,又一遍。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用毛巾胡乱擦了擦。
走到客厅,没有目的地,只是茫然地站着。
目光落在沙发上,记忆里那是严熵常做的位置,走过去,伸出指尖,拿起那个抱枕。
这是他还是只猫的时候,很喜欢趴的那个抱枕。
他转向旁边那张宽大的办公桌,顺着桌面一点一点滑动着指尖,最后停在一处。
被随意仍在旁边的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没有名字,震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像是被从深水中打捞出来,他迟缓地眨了一下眼,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
声音出口,带着平静,语调有些软,听起来和往常无异。
【渊儿……你还好吗,我……你,你也在平城啊,我去找你吧,我家也在平城,咱俩居然在第一个地方啊,你声音怎么这么低啊……喂?】
伏一凌的声音带着关切,岑几渊轻轻坐在沙发上。
“嗯……我没事,我刚睡醒呢。”
电话那头忽然哽了一下,像是被这过分平静的反应噎住了,随后语气变得坚持。
【你家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嘴角向上弯起微小的幅度,又落了下去。
“嗯……好啊,我等会把位置给你传过去……嗯,真的没事,嗯,好。”
他轻声应和着,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手里的抱枕。
一遍,又一遍。
电话挂断,低下头,望着微信界面跳出来的好友提示。
许久,他缓缓起身,再次走向洗手间。
站在镜子前,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打量,浴室窗外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影。
他静静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轻轻举起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抵住嘴角,向上推动了一下。
光线拉出一道疲惫又沉默的影子,随着他放下手的动作那抹弧度消失,影子也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最终彻底地塌陷下去。
第130章
电话挂断后的几个小时,也好像是十几个小时,平城的东区到市中心有多远……好像,一天才能到。
门铃响了。
岑几渊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门外传来提高的嗓门:“岑几渊!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开门我就在这嚎到你邻居报警!”
拍门声一直不肯停,岑几渊缓慢地起身,打开了门。
伏一凌拎着一大袋零食和啤酒手里拖着个行李箱挤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平城这鬼天气真的热死了”,却在看到岑几渊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的瞬间,话都卡在喉咙里。
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我……我这几天在这里住着,没意见吧?”
第二天,伏一凌猛地推开卧室的门,把岑几渊几乎是半扛半拽的拎到餐厅。
桌上是热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皮蛋瘦肉粥。
“吃点东西,求你了。”他把勺子塞进岑几渊手里。
后者低着头,很久,才慢慢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咀嚼,吞咽。
尝不出味道。
一周后,简子羽和符车也来了,两人都没多问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女生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时不时敲打几下,目光忧虑地看着窗边那个身影。
他坐在那里,好久了,就这么望着窗外,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男孩时不时拿着根棒棒糖塞进他手里,目光短暂地看着他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便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离开了。
阳光从窗口一侧移动到另一侧,时间,也过得飞快。
某个深夜,岑几渊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汗湿的睡衣黏在身上,窒息感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去摸身边,却摸了个空。
几乎在同一时间,主卧的门被猛地拉开,伏一凌连鞋都没穿好就冲了进来。
黑暗中他看不清岑几渊的表情,只能听到清晰又破碎的喘息声。
他什么也没问,快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蜷缩在床角发抖的身影。
“没事了……没事了……”他反复说着。
“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掌心一下一下拍着岑几渊的脊背,却被那日渐削瘦的身子硌得心口酸胀,声音哽咽。
几个月后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的好。
伏一凌盘腿坐在沙发上,搜肠刮肚地讲着笑话和最近的趣事,试图逗逗那个人的开心。
岑几渊安静地坐着,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的那个落了层薄灰的天文望远镜,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帮我……”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是气音。
“什么?”伏一凌立刻禁了声,生怕惊散了这难得的主动。
岑几渊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角落,又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
“报名……天文学……硕士考试。”
伏一凌彻底愣住了。
岑几渊自从离开那个世界……再也没敢抬头看过星星,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说自己想做什么。
巨大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好!好!天文学!我马上查!哪所学校?报名材料我帮你准备!”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落在那张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的侧脸上,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猛地转过身,说是去拿电脑,却难以控制的落了泪,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接下来的日子里,伏一凌忙前忙后,找学校、查资料、打印申请表,很快一摞摞厚厚的文献和教材便堆满了客厅的角落。
他一边帮岑几渊整理那些密密麻麻印着公式和星图的资料,一边忍不住嘟囔。
“我说渊儿,你真是……休学这么久,一回来就要跨专业考顶尖名校的研……身体能吃得消吗。”
岑几渊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的移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星图。
那是,严熵记忆里记得最清楚的“天渊”。
其实,不是他选择去考天文学,是那个人,把钥匙,连同爱意和牵挂一起塞进了他手里。
他好像只是顺着那个人的指引往前走下去而已。
就像是,那个人透过这片星空,依然沉默着陪伴他而已。
五年后。
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年度学术会议,主会场的气氛肃穆、专注
岑几渊坐在靠前的嘉宾席,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和黑发衬得他肤色冷白,微微侧头听着台上另一位学者的报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会议手册的页角。
“谢谢,现在,我想邀请岑几渊先生展示他关于NGC5216星系潮汐碎片运动学分析的最新发现。”
会议主持人的声音传来。
岑几渊闻声点了点头。
起身,走向演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将U盘插入接口。
背后的巨屏亮起。
“潮汐碎片流的存在是过去星系相互作用的关键指标,我们团队利用丽江观测站2.4米望远镜的深度成像和光谱数据,结合Gaia DR3的自行测量,追踪了这些微弱结构的空间分布和运动学特性……”
他的演讲条理清晰,指出前人模型中一处微小的偏差。
提问环节,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提出了一个关于数据筛选可能引入偏差的质疑。
岑几渊微微倾身,眼神看向提问者。回答地简洁,直击要害,无可指摘,
台下响起几声表示赞同的声音。
他微微颔首,拔下U盘,走下了演讲台。
一直坐在后排的伏一凌和简子羽默默对视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扭过了头。
在回答那个问题时,岑几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在发颤,只有他们看到了。
他们还看到,在他回到座位时,那双眼底闪过的空洞。
会议茶歇时。
有人上前与岑几渊交谈,讨论着他的研究。
后者语气平稳,应对得体,就某个细节进行简短的探讨。
随后他端起水杯,独自走向窗边。
午后的阳光,街道车水马龙。
一切和他隔着一层玻璃,凑不进去,融不进那场热闹里。
晚饭后,他和伏一凌简子羽告了别,两人说明天约着一起出去散散心,他也点头应下。
从三年前,他就已经不需要伏一凌一直在那个家陪着他了,但是他还是执拗地在自己家附近租了房,隔三差五就找过来。
五年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岑几渊头抵着车窗,抬起眼,望着那片无人深空。
回到家,洗了澡,换了衣服,他靠坐在办公椅上,眼睛始终没离开窗外的夜空。
桌上的笔记本还翻开着,没有阖上,他不懂为什么要写,好像这样用文字写下来的话,能传达到那个世界一般,这一本又一本,已经忘了写了多少了。
最新的一页,是岑几渊前三天写的。
致严熵。
窗外的桂花好像快开了,夜里风里总能闻到一点很淡的甜味,我记得……你是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还是不喜欢吃面包蛋糕,但是今天楼下新开的面包店有香气飘上来,我,莫名其妙就去买了一个栗子蛋糕。
太甜了,我不爱吃。
这几天刚核对完丽江传回来的光谱数据,是那个关于我们,嗯,是我一直在跟进的相互作用星系群。
结果还不错?修正了你星图里一个小参数,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的偏差。
你留下的那台望远镜,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能让我看到数百万光年外的星光,原来这些光,实际上在你我分别之前很久很久,就已经踏上了旅程。
这感觉很奇怪,我拼命地追逐着星,记录的也只是他们古老的过去,永远只能触碰它的背影,就像,就像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试着用你留下的记忆去对比新的观测结果,匹配度很高,它有些太完美了,我有时会想,如果你在这里,大概会指着某个偏差值,和我讨论是不是仪器的误差……这些以前,我还是只猫的时候,好像是听不懂的。
平城入了秋,夜里凉得快,我加了件毛衣,是你衣柜里那件灰色的,洗得有点软了,但是穿着很暖和。
伏一凌前几天又来蹭了饭,带来的水果冰箱里塞不下,唠叨着让我少吃点速冻馄饨,还说要把冰箱最后一格的变异馄饨扔了,我没让,不过它确实也快变异了吧。
最近睡眠,还是老样子,但我很少在重要的场合睡着了,也很少再做噩梦,只是昨晚还是没有梦到你。
你能再来我梦里一次吗,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你了。
有时在观测站待到很晚的时候,看着星空,我觉得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又好像没有,好像,之前在山上看到的星星,也是这么亮。
研究院走廊的灯不知道为什么换成了暖黄色,像以前我们经常去的负四层。
胸针里的影像,有些模糊了,我总会拿出来看看,原来我以前还会跳起来打你的头,还会吃着糖和你说快回来。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应该不会再打你的头了。
一切都很好,严熵。
星星也很亮。
一切都很好。
望安好。
岑几渊。
夜里平城下了雨,下的久了,天亮时就成了雾蒙蒙的一片灰色。
“家里空调又不记得开,秋老虎都走多久了。”
雨伞被抖了两下,收束在玄关,也没想到这屋里比外面还冷,感觉呼口气都是白的。
伏一凌说完叹了口气,敲了敲卧室的门。
岑几渊本就不喜欢在这种雨天出门,他觉得冷。
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想理,也算是默默爽了今天的约。
伏一凌靠在床头,望着窗轻声开口。
“真不想去?”
没有回应,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伏一凌撇了撇嘴,转身佯装要走,嘴里念叨。
“哎……听说商场那家宠物店,购了一批水母,但是那东西太难养了,好多人都只是去看看,也只是觉得新奇,不买。”
拉开门,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宠物店也是,自己也没搞明白水母怎么养,那一批死了好几只,现在就剩一只也蔫蔫巴巴的。”
被子下的手蜷缩了一下,松开,翻了个身,面朝着窗。
雨点轻轻砸在玻璃上,淅淅沥沥的往下淌,掩住了一点天色。
“啪嗒。”
门被轻轻带上了。
许久,床上的人才缓缓坐起身,坐了半晌,又赤脚走到落地窗旁前。
抬起手,指尖活动了一下,抵着玻璃窗上的雨轻轻挪动。
那家宠物店他知道,他去看过那些水母,那个生态缸里挤着好几只,沉沉浮浮的,数不清。
都死了吗……
还剩最后一只了,那家宠物店确实不会养,水缸的温度也控制不好,灯光也打得不对。
就剩一只了,如果也死了……
伏一凌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目光锁在他单薄的背影上,拿起床上的毯子走过去。
毯子披上肩头,那人却毫无所觉,一动不动,窗外漫进来的光线勾勒出削瘦的侧脸,盖不住那双眸中的空茫。
伏一凌知道他这是又在想人了,他也知道,岑几渊自己一个人去看过那些水母很多次。
站在店外看,有时能看几个小时,有时不知不觉就在那看了一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人从后面环住的时候顺势将滑落的毯子重新裹紧,声音放得很轻。
“去吧,渊儿,我们陪你去。”
平城不像它的名字,山多,树多,透过车窗能感觉到这条马路是向上走的,下雨的话,这座城就成了雾霭霭的丘陵,车少时也能造出一副交错的繁荣。
商场里的空调开的暖,光线明亮,人声和背景音乐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岑几渊下意识地避开人流,目光低垂,只看着前方影影绰绰的鞋跟。
今天宠物店的人少,店员懒散地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儿。
岑几渊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宠物店,但是在店员眼里他已经是个常客了,虽然这位客人总是站在门口看。
女店员笑着给几人递着热水。
“今天很冷啊,商场都没什么人,我们店里最近新来了几只小猫小狗,来看看吧……”
她边说边带着伏一凌和简子羽指着橱窗里的宠物介绍着,两人扭头看了眼站在生态缸前的人,没准备去打扰。
角落里的生态缸今天将灯光调成了幽蓝色,一只通体近乎透明的小水母随着水流沉浮,看起来有点孤独。
确实都死了,就剩下这一只。
岑几渊俯下身轻轻用指尖点着缸壁,水母看起来确实有些蔫,不太喜欢动。
他张了张嘴,有些恍惚地说了句。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是因为同伴都死了吗……”
声音很轻,没人听到。
那只水母忽地被一股水流轻轻撞了一下,触须也顺势贴到了缸壁上。
他看得专注,那只水母的触须也贴得沉默。
许久,岑几渊轻轻将额头抵过去,阖上眼。
我带你回家,不要不开心了。
回到家后,伏一凌帮着将水母缸安置好,按照说明书调试着灯光角度,虽然知道岑几渊自己查过,嘴里还是絮絮叨叨地念着注意事项。
岑几渊沉默着,看着手里的临时水袋没说话。
他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就把这只水母买了,也是买了之后才发现这只水母本身就是蓝色的。
最终一切安置妥当,这个水母也有了个家。
缸里的温度适宜,那近乎透明的身体似乎也舒展了一些。
伏一凌没有离开,坐在沙发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目光却始终落在岑几渊身上。
他觉得这只水母,有些太像了。
客厅很静,只能听到敲打玻璃的雨声,岑几渊就坐在那个水母缸旁边,静静地望着水里的小生物。
偶尔,他会轻轻调整一下灯光的角度,或者用手指隔着玻璃,轻轻点一下水母飘动的方向。
伏一凌就这样一直安静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