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盛夏(羊村懒的羊)

冬天悄然降临勃艮第。葡萄园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世界变得极其安静，仿佛万物都陷入了沉思。画室里却暖意融融，地暖系统无声地工作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冬日的肃杀景象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卷。沈砚在画架前与一幅大型作品搏斗，那是《生根》系列的核心之作，暂定名为《脉》。他试图表现的是根系在地下无声而顽强地蔓延、汲取、与泥土对话的瞬间，一种看不见却至关重要的生命网络。
陆止安则在他的工作区处理年底繁忙的业务。偶尔，他会抬起头，目光越过电脑屏幕，落在沈砚的背影上。看他时而凝神远眺窗外雪景，时而俯身画布，用刮刀堆砌着颜料。那种全神贯注的沉浸，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宁静。有时，沈砚会因一个技术难题而陷入短暂的停滞，眉头微蹙。陆止安并不会立刻上前打扰，只是在他终于突破瓶颈，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回头寻找时，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或是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无声的支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圣诞前夕，巴黎的社交季达到高潮，各种邀请函雪片般飞来。伊莎贝尔打来电话，语气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我知道你们现在享受‘隐居’，但有几个实在推不掉的场合，毕竟，维持一定程度的存在感对职业生涯有益。而且，也算是为明年双年展预热。”
这一次，沈砚没有感到以往的抗拒。内心的根扎得越深，他似乎越能从容地面对外界的风雨。他和陆止安商量后，选择性地参加了两个在巴黎市区举行的高规格晚宴和一个小型学术研讨会。
重返喧嚣的巴黎，感受着塞纳河畔流光溢彩的节日气氛，沈砚有片刻的恍惚。香榭丽舍大街的灯火、衣香鬓影的宴会厅、密集的寒暄与对话……这一切曾经让他紧张不适的环境，如今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知道自己身在其中，需要扮演好“艺术家沈砚”的角色，但他的核心，那个创作《生根》的、在葡萄园里与爱人相伴的沈砚，却稳如磐石，不受动摇。
在学术研讨会上，他关于“在地性”与“全球化语境下艺术家的根系”的发言，虽然法语仍带口音，但观点清晰有力，引发了在场学者和评论家的热烈讨论。他不再急于证明什么，只是平静地阐述自己在酒庄画室中的所思所感，那份源于实践的真挚，反而更具说服力。
晚宴上，亦有人试图探究他与陆止安的关系，言语间带着试探或好奇。沈砚不再像过去那样刻意回避或感到窘迫，他只是微笑着，用一种既坦诚又保有边界感的语气说：“止安是我生活和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陆止安则在他身侧，举止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偶尔与重要的艺术赞助人或画廊主交谈几句，目光却总会不时回到沈砚身上，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守护。他们的默契，他们的坦然，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让好事者也无从置喙。
伊莎贝尔敏锐地察觉到了沈砚的变化。在晚宴间隙，她端着酒杯走到露台上独自透气的沈砚身边，由衷地说：“沈，你变得不一样了。更沉稳，也更……有力量。”
沈砚望着远处夜幕下闪烁的埃菲尔铁塔，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心有所属，根有所系吧。”
伊莎贝尔了然地点点头，她望向厅内正与卢浮宫一位资深策展人从容交谈的陆止安，轻声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让你找到了最好的状态。”
“是的，”沈砚目光温柔，“他给了我一片可以自由生长的土壤。”
短暂的巴黎之行结束后，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郊外酒庄。车子驶入熟悉的乡间道路，看着远处覆雪的山峦和静谧的葡萄园，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相视一笑。这里，才是他们的“应许之地”。
新年在宁静中到来。他们没有举办派对，只是在画室里，就着温暖的炉火，共享了一顿陆止安亲手烹制的晚餐，开了瓶酒庄珍藏的老酒。零点时分，远处村庄传来隐约的钟声，他们在落地窗前拥吻，窗外是寂静的、星光点点的雪夜。
“新的一年，”沈砚靠在陆止安肩上，轻声说，“《生根》系列应该能在春夏之交完成。然后……”
“然后，”陆止安接住他的话，手指轻轻摩挲着沈砚的指尖，那里还沾染着些许洗不掉的颜料痕迹，“我们就举行仪式。”
“你想办成什么样的？”沈砚抬头看他，眼里有好奇和期待。
“简单的，只邀请真正重要的朋友。”陆止安沉吟道，“就在这里，葡萄园中，画室前。不需要神父，我们自己宣誓。或许……可以请陈老先生做我们的见证人？”他提到了那位德高望重、对沈砚多有提携的老收藏家，也是少数知晓他们关系并给予真诚祝福的长辈。
沈砚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他想象着那个场景，在累累葡萄果穗的环绕下，在承载了他创作与爱情的空间前，对着天地星辰，对着一众挚友，许下承诺。“音乐呢？食物呢？……”
看着沈砚难得地流露出对具体事务的兴致勃勃，陆止安眼底漾开笑意：“这些慢慢想，我们一起决定。”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泥土解冻，光秃秃的葡萄藤上开始冒出细小的、翠绿的嫩芽，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沈砚的《生根》系列也接近尾声。《脉》那幅画终于完成，厚重的色层构成了深邃的背景，无数纤细而有力的、如同血管或根须般的线条在其中交织、蔓延，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和谐的秩序，仿佛大地之下隐藏的神经网络，沉默而强大地支撑着地面上的一切生机。
随着创作接近完成，沈砚的心情也愈发沉静踏实。他开始有更多时间和陆止安一起规划仪式的细节。他们一起挑选了初夏六月的一个周末，那时葡萄园应该是一片郁郁葱葱，花朵初绽，气候宜人。他们拟定了一份精炼的宾客名单，除了陈老先生和伊莎贝尔，还有几位在巴黎结识的、真正谈得来的艺术家、评论家，以及陆止安两位相交多年的、分布在不同大洲的挚友。没有家人——双方的家庭关系复杂，且尚未完全接纳他们的关系，他们决定不让可能的尴尬或冲突破坏这独属于他们的时刻。
陆止安秘密定制的对戒也终于完成。匠人发来了最终成品的照片和视频。视频中，两枚铂金指环造型洗练，但在指环内侧，巧妙地镶嵌了一小段经过特殊处理的、深褐色的葡萄藤蔓，藤蔓的天然纹理清晰可见，触感温润，与外侧冷峻的金属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与融合。它们不张扬，甚至有些低调，但内涵深厚，正如他们的感情。陆止安将图片保存好，期待着在仪式上亲手为沈砚戴上的那一刻。
五月，《生根》系列的最后一张画，沈砚命名为《馈赠》的作品完成。画面上是丰收季节的葡萄园一角，饱满的果实在阳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藤叶繁茂，土地肥沃。但与传统的丰收图景不同，画面的焦点似乎并不在果实本身，而在那支撑着累累硕果的、深扎于土地的根系与坚韧的藤蔓之间那种无形的能量流动。那是沉淀后的绽放，是扎根后的馈赠。
沈砚放下画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历时近一年的创作，这个系列耗尽了他的心血，也重塑了他的灵魂。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
随着系列完成，仪式的筹备也进入了最后阶段。他们聘请了当地一家擅长小型精品婚礼（尽管他们并非法律意义上的婚姻）策划的工作室，负责场地布置、花艺和餐饮。沈砚和陆止安亲自参与了每一个环节的讨论。沈砚对色彩和氛围有着艺术家的敏感，他希望在保持自然质朴基调的前提下，融入一些东方的美学元素，比如使用大量的素雅陶罐插花，选用带有水墨意蕴的织物点缀。陆止安则更注重流程的顺畅和宾客的体验，确保一切细节都舒适妥帖。
伊莎贝尔在得知具体日期后，兴奋地在电话里尖叫，随即又恢复了精明经纪人的本色：“放心，媒体那边我会处理好，绝对保密。这可是今年巴黎艺术圈最浪漫的秘密！”陈老先生则用古朴的毛笔字回了信，表示必将准时到场，并附上一句贺词：“琴瑟和鸣，艺途长青。”
六月初，酒庄迎来了最美的时节。连绵的葡萄园绿浪翻滚，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花朵的甜香。画室前的空地被打理出来，搭建了一个简单的、缠绕着新鲜葡萄藤与白色缎带的仪式拱门。长桌摆在露天，铺着亚麻桌布，上面摆放着当地产的陶瓷餐具和晶莹的酒杯。
仪式当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和煦。宾客们陆续抵达，人数不多，但气氛温馨而真挚。伊莎贝尔穿着优雅的套装，难得地卸下了平日的精明干练，眼中满是感动。陈老先生精神矍铄，与几位相熟的艺术家低声交谈。陆止安的两位好友，一位从硅谷飞来，一位从新加坡赶来，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着“终于”之类的话。
没有繁琐的流程，没有宗教仪式。下午三点，微风拂过葡萄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自然的伴奏。沈砚和陆止安穿着同系列不同款的定制西装，沈砚的偏向艺术家气质，略带随性，陆止安的则更显沉稳经典。他们并肩站在拱门下，面对着不多的宾客，眼神交汇，再无他人。
担任司仪的是那位从新加坡来的好友，他语气温和而庄重地开场。然后，是他们的时刻。
陆止安先开口，他望着沈砚，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底下涌动的深沉情感：“沈砚，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是一张精确的航海图，目标明确，路径清晰。是你，带来了艺术的无序、创造的风暴，也让我的世界拥有了从未想象过的色彩和温度。我曾想为你遮蔽所有风雨，后来发现，爱不是庇护，是并肩。我愿意成为你扎根的土壤，也愿意作为你眺望的星辰。此后岁月，无论艺术之路通向何方，无论世界如何变幻，我陆止安，将永远是你最坚定的同行者。”
沈砚听着，眼眶微微发热。他深吸一口气，迎着陆止安的目光，清晰地、缓慢地说道：“止安，是你让我明白，漂泊的尽头是归属，寻找的意义在于停留。‘之间’的状态因你而丰盈，‘生根’的勇气因你而坚定。你给了我一片可以肆意生长的天地，也给了我一个可以全然信赖的怀抱。我爱你的冷静睿智，也爱你的细致温柔。我愿意，将我的艺术、我的生命，我的过去与未来，都与你深深交织，如同这葡萄藤蔓，扎根于此，向上生长，共担风雨，共享阳光。我沈砚，愿与你互为根基，亦互为苍穹。”
没有华丽的辞藻，每一句都发自肺腑，与这片土地、与他们共同走过的岁月紧密相连。宾客中，伊莎贝尔已经悄悄拭泪，陈老先生含笑点头。
接着，他们交换信物。陆止安从口袋中取出那对准备了许久的戒指盒。当他打开盒盖，露出那两枚独特的铂金与藤蔓指环时，沈砚的眼中瞬间闪过惊艳与了然的光芒。他立刻明白了这指环蕴含的深意。
陆止安执起沈砚的左手，将稍小一号的那枚戒指缓缓戴在他的无名指上。冰凉的铂金与温润的藤蔓触及皮肤，一种奇异的、安定又充满生命力的感觉瞬间传递开来。
“以星辰为凭，以藤蔓为誓。”陆止安低声说，完成了他自己设定的仪式语言。
沈砚拿起另一枚，同样郑重地为陆止安戴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动作坚定。
“以藤蔓为誓，以星辰为凭。”他回应道，眼中水光潋滟，却笑容灿烂。
他们紧紧相拥，在亲友的掌声和祝福中，在葡萄园的见证下，在初夏的阳光里，完成了属于他们的、最深情的盟约。
晚宴轻松而愉快，当地产的葡萄酒美味醉人，食物丰盛可口。大家畅谈艺术，分享趣事，气氛热烈又温馨。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粉色，画室的玻璃窗反射着瑰丽的光芒。
夜幕降临，串灯亮起，如同地上的星辰。微醺的宾客们三三两两坐在草地上，或是在画室里欣赏刚刚彻底完成的《生根》系列。沈砚和陆止安终于得以片刻清闲，他们牵着手，慢慢走向葡萄园深处。
远离了灯光和人群，星空再次清晰起来。他们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今天，像一场梦。”沈砚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那藤蔓的纹理清晰地印在指腹。
“不是梦，”陆止安握紧他的手，“是新的开始。《生根》完成了，我们的‘根’也真正扎下了。接下来，就是生长了。”
“嗯，”沈砚靠在他肩上，“一起去亚洲双年展，以后，或许还有纽约……”
“无论去哪里，”陆止安的声音在夜色中沉稳如山，“我们都在一起。”
藤蔓在泥土中沉默地缠绕、深入，星辰在夜空中恒久地闪耀、指引。在这片被星辰祝福、被藤蔓缠绕的土地上，两个灵魂终于完成了最深切的联结。他们的故事，关于艺术与爱情，关于漂泊与扎根，关于“之间”的探索与“生根”的确定，将继续在这片独立而丰茂的森林里，向着更广阔的时间与空间，从容而坚定地，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第18章 根深叶茂
时光荏苒，如同勃艮第山谷间的溪流，静默无声却奔流不息。距离那场在葡萄园与星辰见证下的仪式，已然过去了两年。那枚铂金与葡萄藤蔓交织的指环，早已成为沈砚和陆止安身体的一部分，肌肤相贴处，是无声的誓言与日复一日的陪伴，将曾经的澎湃爱意，沉淀为更加深厚、坚韧的日常。
他们的“生根”，在仪式之后并未停止，反而向着更深处、更广处蔓延。
沈砚的《生根》系列在巴黎的首次全面展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不仅赢得了评论界的赞誉，更在艺术市场上引发了持续的关注。伊莎贝尔巧妙地运作，让这个系列的核心作品得以在几家重要的国际性美术馆巡回展出，沈砚的名字，不再仅仅是巴黎艺术圈一颗瞩目的新星，更开始在国际当代艺术领域占据一席之地。然而，盛名之下，沈砚依旧保持着那份难得的沉静。他和陆止安大部分时间仍居住在勃艮第的酒庄，这里始终是他们创作的源泉和心灵的避风港。
画室依旧明亮，但墙上的画作已然更新换代。《生根》系列之后，沈砚经历了一段短暂的探索期，最终开启了一个名为《共生》的新系列。如果说《生根》是向内挖掘，探寻个体与土地、与归属的深层联结，那么《共生》则是向外伸展，观察与表达生命与生命之间，那种相互依存、彼此塑造的复杂而美妙的关系。他的笔触更加圆融，色彩在厚重中透出更丰富、更柔和的光泽。他开始画相互缠绕、共同攀援的藤蔓，画土壤中真菌与植物根系形成的庞大网络（菌根），画晨光中栖息在同一枝头的不同鸟类。这些画作，充满了对联结的礼赞，对差异的包容，以及对生命共同体深刻的理解。
陆止安的事业也同步进入了新的阶段。他逐步调整了自己的工作模式，将更多常规性、执行性的全球业务交给值得信赖的核心团队，自己则更侧重于战略决策和那些真正需要他亲自出面处理的重要项目。他将节省下来的大量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了两个新的方向：一是深度参与酒庄的管理与品牌重塑，将其打造为一个融合了顶级葡萄酒、当代艺术驻留项目和可持续农业实践的独特存在；二是利用自己积累的资本和人脉，成立了一个小型的艺术基金，专注于支持像沈砚当年一样，处于创作关键期但缺乏资源的年轻艺术家。他不再是那个仅仅守护沈砚一人的“收藏家”，而是将那份守护之心，扩展到了更广阔的领域。他的冷静睿智，如今更多地用于雕琢未来的可能性，而不仅仅是管理现有的财富。
生活仿佛一首和谐的双重奏，各自精彩，又彼此应和。然而，他们总觉得，这丰盈的二人世界，似乎还缺少一点更加生动、更加需要他们共同倾注心血的什么。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葡萄早已采收完毕，空气里弥漫着落叶和泥土混合的醇厚气息。他们刚从一次短暂的亚洲双年展之旅归来，沈砚的新作《共生·对话》在展览上备受好评。两人坐在画室温暖的灯光下，翻阅着此次旅行拍摄的照片，讨论着下一步的创作和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