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盛夏(羊村懒的羊)

陆止安看着沈砚眼中久违的、如同他们初遇时那种带着点冒险意味的光彩，最终点了头。他亲自为他们准备了详尽的行程指南、应急药品和通讯设备，并反复叮嘱注意事项。送他们上车的那天，他站在门口，看着沈砚发动汽车，诺亚在副驾驶座上兴奋地朝他挥手，那感觉，竟有点像送自己羽翼未丰的雏鸟初次离巢，既担心，又充满了骄傲。
旅途并非一帆风顺。沈砚确实在寻找预定的乡村民宿时迷了路，也差点在野外弄丢了水壶。但正是在这些小小的意外和解决过程中，诺亚看到了一个不同于画室里的、更加生动和“接地气”的爹地。他们一起在晨曦中等待白鹭掠过水面，一起在星空下辨认星座，诺亚甚至学会了用沈砚带来的简易画材，记录下看到的奇特植物。
一次，在观察一种罕见的共生兰花和真菌时，诺亚突然说：“爹地，它们就像你和爸爸，还有我，对不对？分开可能活不了那么好，在一起就特别棒！”
沈砚震撼地看着儿子，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欣慰和成就感。他所追求和表达的艺术内核，已经在诺亚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发芽。这趟旅行，不仅仅是为了搜集创作素材，更是一次成功的、关于爱与生命的言传身教。
当沈砚和诺亚带着晒黑的皮肤、满身的泥土和几大本速写簿回到酒庄时，陆止安在拥抱他们之后，仔细端详着沈砚，轻声说：“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沈砚笑了，那是经历过挑战并成功应对后的、自信而舒展的笑容。“止安，谢谢你让我们去。”
这次旅行，仿佛为沈砚注入了新的活力。他闭关在画室里，将旅途中的所见所感，与他对家庭、对“共生”的深层思考融合在一起，创作出了环保基金会委托的系列作品。他将之命名为《交织的命运》。画作中，动植物的根系、菌丝网络、鸟类的迁徙路线，与象征人类情感的无形丝线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宏大而精密的生命图谱。其中一幅，特意描绘了两株不同种类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一棵古老的树木，共同向上生长，而在它们的庇护下，一株幼小的树苗正茁壮成长。熟悉沈砚作品的人，都能从中读出他个人情感的投射。
系列作品展出后，再次获得高度评价，不仅在于其艺术性，更在于它成功地将环保理念以一种充满诗意和情感共鸣的方式传递给了公众。
诺亚八岁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两份特别的礼物。一份是陆止安送的一套专业的儿童天文望远镜，另一份是沈砚送的，一本厚厚的、空白的手工装订画册，扉页上，沈砚用他艺术家特有的花体字写着：“致诺亚：记录你眼中的世界。”
那个夜晚，诺亚迫不及待地在陆止安的指导下，用望远镜寻找土星的光环。当他终于在那小小的目镜里看到那枚带着清晰环带的、悬浮在黑色丝绒般夜幕中的奇妙星球时，他发出了惊喜的尖叫。
“爸爸！爹地！快看！是土星！它真的好美！像一枚戴着戒指的星星！”
沈砚和陆止安相视一笑。沈砚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藤蔓指环。陆止安则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星光下，葡萄园的轮廓温柔而沉默。那些缠绕的藤蔓，年复一年，变得更加粗壮，脉络更加清晰深刻。它们经历过春日的萌发，夏日的繁盛，秋日的丰收，冬日的蛰伏，也承受过风雨的侵袭，病虫害的考验。但它们的根系，在地下紧紧相连，它们的枝蔓，在空中相互支撑，从未分离。
诺亚，这株在他们生命土壤中破土而出的新苗，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继承了沈砚的敏锐感知与艺术天赋，也继承了陆止安的秩序感与理性思维，更在他们的爱与智慧的浇灌下，发展出自己独特的、充满活力的个性。他是他们“共生”图景中最灵动的一笔，是他们爱情最坚实的见证，也是他们未来最明亮的希望。
他们的故事，就像这勃艮第的四季，循环往复，却又常过常新。在时光的河流中，爱是那永恒的河床，承诺是坚固的堤岸，而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无论是甜蜜的欢笑、成长的烦恼，还是彼此支撑的瞬间——则是河中奔流不息的、闪烁着幸福光芒的浪花。
藤蔓在蔓延，星辰在闪耀。这片由他们共同开垦和守护的森林，正愈发葱茏、茂盛，生机勃勃，指向无限可能的未来。

第21章 缠绕的藤蔓，闪耀的星
诺亚对天文望远镜的热情，如同他对绘画一般，迅速升温，变得炽热而专注。酒庄的阁楼被陆止安整理出来，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观测站。墙上贴着星图，桌上摊开着天文入门书籍，那架白色的望远镜静静立在窗边，像一扇通往宇宙奥秘的窗口。许多个晴朗的夜晚，父子三人会一起爬上阁楼。陆止安负责调试设备，寻找星体；沈砚则凭借艺术家的想象力，讲述着与星辰相关的神话与传说；诺亚则睁大好奇的眼睛，在目镜与星图之间来回切换，沉浸在无垠的宇宙带来的震撼之中。
这种对宏观宇宙的探索，似乎微妙地反哺了诺亚的绘画。他的画作中，开始出现闪烁的星点、旋涡状的星云，以及试图表现光年距离的、充满张力的线条。他甚至画了一幅画：葡萄藤蔓缠绕着向上生长，顶端却连接着璀璨的银河，藤蔓上结出的不是葡萄，而是一颗颗微缩的星球。沈砚看到这幅画时，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意识到，儿子的内心世界，远比他所想象的更为辽阔和深邃。艺术与科学，感性与理性，在这个年幼的生命里，并非对立，而是自然而然地交融，催生出令人惊叹的果实。
与此同时，沈砚的《交织的命运》系列在艺术界和环保领域持续引发关注，一幅名为《共生根基》的大型画作被巴黎一家重要的现代艺术馆永久收藏。荣誉带来的，除了满足感，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他开始收到更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演讲和研讨会邀请，主题不仅关乎艺术，也延伸至生态哲学与可持续发展。
这一次，面对远赴日本参加一个国际性艺术与环保论坛的邀请，沈砚犹豫了。论坛为期一周，这意味着他将要短暂离开家和诺亚。自从那次成功的南部自然之旅后，他对自己独立处理外部事务的能力信心倍增，但长时间的分离，依然让他心生不舍。
“去吧，”陆止安鼓励他，“这是一个重要的平台，你的理念应该被更多人听到。家里有我，诺亚你更不用担心，他现在可是个小忙人，学校、画画、观星，日程排得比我还满。”
诺亚也仰着头，学着陆止安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爹地，去吧！把你的‘交织的命运’讲给全世界听！我会想你的，但我可以给你打视频电话，还可以画下我想你时看到的星星！”
儿子的话让沈砚眼眶微热，也最终打消了他的顾虑。在陆止安高效的协助下，行程很快确定。临行前，陆止安细致地为他准备好了所有行李，包括应对不同场合的衣物、演讲用的电子资料备份，甚至还有一小包勃艮第的土壤——陆止安开玩笑说，万一想家了，可以闻一闻。
沈砚在东京的论坛上，用流利的法语（这些年，在陆止安的陪伴和“强制”使用下，他的法语已近乎母语水平）结合自己作品的创作心路，阐述了艺术在沟通人与自然、唤醒生态良知方面的独特力量。他的演讲真诚而充满诗意，赢得了满堂掌声。论坛间隙，他游览了东京的美术馆，参观了古典庭院，异国文化的冲击给他带来了新的灵感悸动。他几乎每晚都会和家里通话，屏幕那头，诺亚兴奋地展示着新画的星空，陆止安则沉稳地汇报着酒庄的近况和诺亚的趣事。距离并没有拉开彼此，反而让思念的纽带缠绕得更紧。
沈砚归来时，带回的不仅是论坛的成功和新的见闻，还有一份来自京都一家传统和纸工坊的合作意向——对方被他对自然材料的深刻理解所打动，希望他能用特制的环保和纸进行一系列创作。这个提议让沈砚非常感兴趣，他开始研究起和纸的制造工艺和表现力，艺术的边界在他手中又一次悄然拓展。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个丰沛而平稳的航道。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打破了表面的宁静。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诺亚所在的学校举办年度开放日暨学生作品展。诺亚自然有多幅画作和手工作品参展，沈砚和陆止安都盛装出席，满怀骄傲地欣赏着儿子在学校的成长足迹。诺亚的作品无疑是展览上的亮点，尤其是那幅融合了葡萄园与银河的想象画作，吸引了众多家长和老师的目光。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他们在一个展示班级集体照和“我的家庭”主题绘画的角落，听到了一阵不算小声的议论。一位穿着考究的女士，正指着诺亚那幅有着两个爸爸和紫色天空的“我的家”，对身旁的另一位家长说：“看，就是这个孩子。想象力倒是丰富，就是这家庭结构……唉，虽说现在社会开放了，但对孩子来说，总归是少了点什么，不够自然。你看他画的颜色，都这么怪异，说不定心理上……”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陆止安已经迈步走了过去。他的脸色平静无波，眼神却锐利得像出鞘的剑。沈砚也跟了上去，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心中涌起一股保护幼崽般的愤怒。
“这位女士，”陆止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关于诺亚的家庭结构，我想我有必要说明一下。我是他的父亲陆止安，这位是我的伴侣沈砚。我们的家庭，建立在爱、责任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我认为这非常‘自然’，也无比完整。至于我儿子的画作色彩，‘怪异’恰恰是艺术家对世界独特感知的表现，是珍贵的创造力体现。以成年人的狭隘认知去评判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和艺术表达，恐怕才是真正‘不够自然’的事情。”
他的话语逻辑清晰，掷地有声，没有丝毫的火气，却带着千钧之力。那位女士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在陆止安迫人的气场和周围人投来的不赞同目光中，讪讪地闭上了嘴，拉着同伴匆匆离开了。
沈砚站在陆止安身边，原本的愤怒在陆止安冷静而有力的回应中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深沉的感动和骄傲。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陆止安作为伴侣和父亲，为他们这个家所构筑的坚固壁垒。
回家的车上，诺亚似乎并没有受到那段小插曲的直接影响，依旧兴奋地讲述着开放日上的见闻。但细心的沈砚发现，儿子在提到那幅家庭画时，语气稍微停顿了一下。
晚上，安抚诺亚睡下后，沈砚在客厅里找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陆止安。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背影。
“止安，”沈砚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今天……谢谢你。”
陆止安覆盖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声音低沉：“没什么可谢的。保护你和诺亚，是我的本能，也是我的责任。”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沉重，“只是，砚，这样的事情，未来可能还会发生。我们可以一次次地反驳，却无法完全隔绝那些无知和偏见。”
“我知道。”沈砚收紧手臂，“但就像你之前说的，我们无法给他无菌的温室，只能让他内心足够强大。今天，你给他上了最好的一课——如何有尊严、有力量地面对不友善的声音。”
陆止安转过身，将沈砚拥入怀中。两人静静地依偎着，望着窗外在夜色中无声蔓延的葡萄藤。那些藤蔓，经历过风霜雨雪，有些枝叶或许会受损，但主干却因此更加坚韧。
这次事件，像一次突如其来的压力测试，检验着这个家庭的外部盔甲和内部联结。结果证明，他们的根基比想象中更为牢固。
几天后，诺亚的班主任特意打来电话，委婉地为开放日上的不愉快插曲道歉，并高度赞扬了诺亚的善良、创造力和良好的适应能力，表示学校和班级会致力于营造更加包容的环境。陆止安得体地接受了道歉，并未过多追究，但他的态度明确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他们的家庭不容轻慢。
风波过后，生活恢复了平静，却似乎注入了一种更加坚韧的质地。沈砚继续探索着他的和纸创作，将勃艮第的风土与东方纸张的肌理相结合，产生了奇妙的反响。陆止安则在打理酒庄之余，开始着手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将酒庄一角改造成一个小的艺术展厅，不仅展示沈砚的作品，也计划未来邀请一些志趣相投的艺术家前来举办小型展览和驻留项目，让艺术与葡萄酒的香气在这片土地上更深入地交融。
诺亚九岁那年，展现了在数学和逻辑方面的惊人天赋。他在学校的科学竞赛中，凭借一个关于葡萄藤生长模式与数学分形关联的研究模型，获得了一等奖。这个项目，得到了陆止安在数据收集和模型构建方面的悉心指导，也包含了沈砚在美学形态上的建议。它完美地象征了这个家庭的核心——不同特质的完美融合与相互支持。
颁奖礼那天，沈砚和陆止安一起坐在台下，看着诺亚自信地站在台上讲解他的项目。那一刻，他们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他们的儿子，没有在所谓的“非标准”家庭中变得怯懦或偏激，反而成长得如此阳光、丰富而强大，他同时拥抱着艺术的感性与科学理性，内心充满了爱与安全感。
“还记得当年为选择学校而担忧吗？”陆止安低声在沈砚耳边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沈砚也笑了，轻轻握住陆止安的手：“记得。现在想来，是我们多虑了。无论是本地小学还是巴黎名校，都无法定义诺亚的成长。真正塑造他的，是这个家，是我们给他的爱和自由。”
时光荏苒，勃艮第的葡萄园又经历了几度春秋。藤蔓的脉络更加深刻苍劲，如同沈砚和陆止安眼角渐渐浮现的细纹，记录着岁月，也沉淀着智慧与深情。
诺亚十二岁了，进入了青春期早期，个子窜高了不少，声音也开始发生变化。他依然热爱绘画和天文，但也找到了新的兴趣点——编程和机器人制作。他的房间俨然成了一个微型科技实验室，与画架、望远镜和谐共处。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与朋友们的电话时间变长，偶尔也会对父亲们的“过度关心”流露出一点点不耐烦。这是成长的必然，沈砚和陆止安虽然有些许失落，却更多地报以理解和支持，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守护的距离，给予他更多独立空间。
一个夏日的傍晚，一家三口在花园里晚餐。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葡萄藤披上了金色的外衣。诺亚忽然放下刀叉，看着两位父亲，神情是少有的郑重。
“爸爸，爹地，我们班的玛丽今天哭了。她的父母离婚了，她说她以后没有完整的家了。”他顿了顿，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思考的光芒，“我告诉她，完整不完整跟家里有几个人没关系，跟爱有关系。就像我们家，只有三个人，但我觉得我们是全世界最完整的家之一。我还把我们以前看的那本关于不同动物家庭的书推荐给她了。”
沈砚和陆止安闻言，都愣住了。随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交织着无比的欣慰和感动。多年前他们小心翼翼播下的关于爱与包容的种子，如今已在诺亚心中长成了能够荫蔽他人的大树。他不仅坦然面对自己的家庭，甚至开始尝试用从家中获得的力量，去温暖和帮助他人。
沈砚伸出手，越过餐桌，紧紧握住了诺亚的手，声音有些哽咽：“诺亚，你做得对，非常好……爸爸为你骄傲。”
陆止安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儿子，目光中有赞许，有感动，更有一种传承的欣慰。他举起酒杯，沈砚和诺亚（杯子里是果汁）也举起了杯子。三只杯子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融入了勃艮第温柔的晚风里。
星光开始在天幕上点点浮现，诺亚兴奋地跑回屋里，要去阁楼用望远镜观测今晚即将出现的流星雨。花园里，只剩下沈砚和陆止安。
沈砚摩挲着无名指上的藤蔓指环，轻声道：“止安，你看，我们真的种出了一片森林。”
陆止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在暮色中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葡萄园，望向那栋灯火渐亮、充满生气的家，最后，将目光落回沈砚身上，眼中是星辰般永恒而深邃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