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喜悦,乐趣与安宁——这是他的选择吗?
他数着节拍,计算着原本的时间轨迹——三百零九天,二百一十五次日落,有九十四天的阴雨。
巷口的青苔蔓延又枯败,墙角的杂草绿了黄,黄了又绿,砖石缝隙里的血色被雨水冲刷成淡褐的斑痕,又被新的尘埃覆盖。
在第三百一十日。
黄昏的余晖挣扎着挤入巷口,将墙壁染成浓稠的血橙色。五条悟无聊地数着节拍,估算着这场重复了二百一十五次的谢幕何时落下。
就在最后一线光芒将被吞噬,黑夜即将彻底合拢的临界点上,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座在积灰的灵魂声旁。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亚麻长衫,足踝与双手都刻满贯穿的钉痕,浅金的长发无拘束地披散在身后,柔和的面庞被罩在橙红的太阳下,只有那双纵横黑线的熔金眼眸能真切看见。
少年悟有些愤懑了,这双眼睛上次在成年的五条悟身上都没有停留那么长时间,现在却在如此认真地端详一个陌生的旅者!
“太阳——它集万物光辉于一身,捧着炙热将希望播撒,又带着余晖将温暖贮藏!”
是少年的清润音色,带着华贵夸张的咏叹调,却是真心实意地赞美。
五条悟知道,“真相”已经出现在他眼前。可惜梦境是复原,却无法将一切呈现。比如五条悟能够真切感受到并代入‘角色’的生理反应与复杂情绪,却无法聆听他的心音,也不知道他会倾吐怎样的话语。
反正也不会更改原本的情节,他有恃无恐地调侃:“没眼光,太阳哪有老子漂亮?”
旅者仿佛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朋友,感慨地说:“我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日落呢!”
“哦,关老子什么事,说点有用的!”
旅者赞同地点头:“是的,也许人只有完全抛弃未来,才能自由活在现在。说实话,人类伟大而渺小,简单却复杂。哪怕历经千年,我仍旧读不懂他们。”
五条悟依然保持着坐在墙头的姿势,优美而文雅的姿态,和他脸上的嘲弄格格不入:“一只破咒灵你研究人类干嘛?想成精吗……不对,你会说话!你已经成精了!!”
旅者欣喜地听着他的回答,激动的握住少年悟的双手:“我也有同样的苦恼,越是深入却越发迷茫!我能够听见人类的心音,却无法理解每一次选择的逻辑!恐惧却坦然接受,怯懦却直面锋芒……人类距离迈出一步,往往只需几息的放空,而这几息正是我认为人类精华之所在。”
“滚滚滚!松开老子!”五条悟无法控制惊讶的面部表情,只能一边顶着温和的神情一边吱哇乱叫:“你说就说,想得到老子的认可没门!”
也许是这个‘角色’本身便不太习惯亲密的举动,难得顺从五条悟心意的自然将手抽出。
旅者高兴的跳起来站在墙头:“你的赞同是最高级别的溢美!”
五条悟骂骂咧咧,旅者侧耳倾听,时不时温柔引导:“原来你已经得到满足了吗?我以为所有的亡魂都有一个重返世间的美梦。”
“满足?”五条悟停下输出不能播出的乱码:“死的那么惨,这家伙能对什么感到满足。”
“好吧,我尊重你的灵魂。只可惜你是我物色的最佳人选。不过也是,如果你真的渴望重返人间,就不会自困于此了。”
旅者并不失落,他转开脑袋,认真盯着最后一抹坠落的橙色圆弧。
‘角色’也移开目光,将视野投入缓缓上升的月亮。‘他’喜爱注视太阳,但也许月亮会更令‘他’亲切。
五条悟吐槽:“能不能别看了,脖子快酸死了,难道幽灵不会颈椎劳损吗?”
半晌,‘他’好似又说了什么,惹得旅者认真摇头拒绝:“不,你是最合适的。信仰与诅咒交织,是与我最契合的存在。至于为什么还没有去往天国……”旅者皱眉思索了很久,玩笑道:“我并不清楚个中缘由,也是是天国的工作人员在悄悄摸鱼?”
这里是“回溯之地”,六眼所见皆是‘角色’所见,但信息收集与分析功能是还在的。
五条悟严重不满:“一个因对神明的信仰与怨恨而诞生的特殊咒灵,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但是好像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并肩看完了第三百一十天的日落,旅者发出邀请:“我的朋友,可以让我与你共享明日太阳的余晖吗?”
五条悟心里的小人拨浪鼓似地摇头:“NONONO!”
但“他”却顿了片刻,点头应允了。
第三百一十一日。
旭日的光线暗淡,稀薄。冬天似乎又要来了。五条悟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仰着死掉的脖子,看完了第二百一十六次日出。
他已经知道了谁是“重启”的枢纽,谁是提出与执行的鬼手,只待最后一幕出演,他就能脱离这里,去找枢纽先生好好讨点补偿。
就在他百用余光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枯败的落叶,数着习以为常的节拍时,一股无法抗拒的拉扯感像一只巨手,粗暴地将他从这条困顿的冬日小巷里拔出去,甩到了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里,眼前的视野混乱而又破碎,像极了短路的雪花屏。
同一瞬间,感知里滔天的怨恨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这情绪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几乎要将灵魂活活撕裂。
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意志,那怨恨的目标清晰无比地指向——
他的视线在混乱的感知中艰难聚焦……
破败的地铁通道,堆砌的乱石铁皮,弥漫着腥臭味的空气。在混乱的中心,矗立着一个身影。一个他熟悉又陌生到骨子里的身影——成年的五条悟。
他此刻不再是小巷的终结者,显得异常狼狈。白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蓝瞳紧缩,眼白泛满鲜红的血丝,更令人心悸的是,无数黑色的触手从他的脚下、腰部、手臂疯狂地向上蔓延绞绕!
“哇哦,又菜又装。”
少年悟在滋滋作响的视野里窥见这一幕,无所谓地吐槽。反正遭难的又不是他,成年悟又瞎又傻又失智,被封印了也是活该。
可紧接着他就笑不起来了,‘角色’的滔天怨恨驱动着身躯,少年悟惊恐地看到,自己的手臂抬了起来!
那只手细腻白皙、骨节分明的,带着一种极致的杀意,竟然扼向了自己的脖颈!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脆弱的皮肤,被困的灵魂在躯壳内疯狂地挣扎嘶吼!
住手……住手!你给我住手!!放开啊,混蛋!难要你还要再死一次吗——?!!!
所有的呐喊都被困在意识的牢笼,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带着不属于他的,却无比深刻的恨意,用尽全力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六眼的感知是那么微渺而精细:指尖陷入皮肤的凹陷,喉结在指下被压迫的坚硬感,还有那因恨意和决心的双重快感而放弃的本能产生的微弱挣扎……
荒谬!多么荒谬!荒谬至极!多恶毒啊?简直是最恶毒的噩梦!
少年悟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疯狂的场景撕裂了。他看着“自己”被封印,看着“自己”说要杀了“他”!
被操纵了吗?是谁、谁窃取了你的安宁,谁让你徘徊于世无法安息?
少年悟的灵魂大声咆哮,巨大的困惑和愤怒与一种更深沉的痛苦绞在一起,几乎要让他泣出血来。
指尖的生命脉动被一点点扼杀的触感……这感觉比在小巷感受“他”的死亡还要恐怖一万倍!
扼住脖子的手突然被一股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同时,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像一只巨型苍蝇拍,将他的意识狠狠拍飞!
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少年悟剧烈摇晃的视野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被咒具包裹住的“自己”惊愕过后脸上流露的神情,那是一种……任性到极致的笃定被回应的喜悦和……满足?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当他的意识再次苏醒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条熟悉的狭窄小巷。
铅灰色的月光从巷口渗入,太阳早已沉落下去。
旅者坐在昨天的地方,抱着双膝等候。
那双独特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仿佛就被什么打断,而后他惊喜地说:“重返人间?是谁让你重新拾起了对“生”的渴望?”
难以接受的痛苦被最后一眼抚平,五条悟骄傲又得意地说:“当然是老子!”
旅者郑重道:“你真的想好了吗,逆转如此漫长的时间需要耗尽我积攒千年的力量,即便是朋友,为了公平,我也将为我的私心向你索取一定报酬。”
‘他’绷紧了脊背,五条悟心里的小人也如出一辙,仔细支起了耳朵。
“好吧。让我想想……”旅者撑着下巴思索,片刻后抬眼道:“有了!活了数千年,我还没有如人类般生活过。我仅拥有视觉与听觉,所以我希望能得到剩余的感官作为报偿。”
小人悟愤恨地咬着手帕,尖牙都要将帕子撕裂了。身躯则放松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旅者补充道:“时间将回到你的少年时代……或许更早,你也将失去记忆。我将作为你的引导者,帮助你达成所愿。同样的,你将成为我的观测对象,也许弄懂了你,我也能明悟自己的困惑。”
五条悟轻佻道:“说和‘他’同质还是有一丢丢丢丢道理的,你也挺执拗啊。”
旅者停下来认真倾听,而后安慰道:“不用担心,这一点我能够帮助你,全然以朋友的身份。”他伸出留有贯穿伤的手掌,谨慎补充计划:“我的能力‘颠覆’,可以逆转时空生死等物理现实,但无法颠覆人心本性或社会规则的积弊。”
“我无法全面干预,那时或许会有这个时空的遗留。但这一点也可行方便,为了消除年少的你的恐慌,我将储存这段交易的画面,将它制成代入式的道具投掷。”
五条小人拳打脚踢:“都怪你摸鱼!弄了个代入式的,老子听故事都听不全!
旅者轻笑起来,俏皮道:“如何称呼我吗?我没有名字,千年里,他们都叫我,‘神明’。”
空间震动起来,五条悟知道,道具的时间到了。即便有诸多疑问,比如为什么自己要杀了‘他’?为什么是代入式的道具,而不把‘角色’的言行一并记录?最后‘他’担心的那一点是什么,谁是他们的敌人?
但他应该走了——离开空茫的未来,回到不定的现在去。
至于‘他’是谁,五条悟至少足够了解自己。
那样惋惜哀伤的轻叹,那么亲密自然的低喃,那种无可奈何的妥协,五条悟会给予谁呢?谁会让五条悟无能为力到成为恒久的遗憾呢?
——他带入夏油杰的眼睛,看完了夏油杰的终局。
“悟!你终于醒了,不要乱吃东西,给我好好反思啊!”
夏油杰趴在五条悟的床边浅眠,床上的人一醒来,软床弹起之间将他晃醒,他没忍住,一巴掌拍到毛茸茸的脑袋上。
亏他火急火燎把他送到家入硝子那,结果诊断显示他真的只是醉酒睡着了!
五条悟猛的弹起,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的闹了很久,夏油杰在大白猫喋喋不休地纠缠下,骂骂咧咧地去做黄油土豆。
五条悟瘫在床上,无机质的目光像随身监控,死死缠在黑发少年忙忙碌碌的背影上。
他嘴角猛地裂开一道弧度,扬声呼唤一句:“杰——”
夏油杰照旧习惯性的回应一句:“怎么了?”
五条悟笑嘻嘻道:“要三倍糖哦。”
——你的小秘密,老子知道了哦。
-----------------------
作者有话说:写的好痛苦的一章(狂按人中)
第42章 十八岁快乐!(二合一)
很多时候, 五条悟都恨夏油杰是个锯嘴的葫芦,尽吐些让人晕头转向的甜言蜜语和气血上涌的疯言疯语。
所以五条悟决定认真学习他、狠狠报复他,解他烦心事、做他知心人,最后让他知道真相后回忆起自己的言行举止心虚理亏、抱头痛哭、感动至极、不能自已、跪地唱征服!
“哇哈哈哈哈哈!”
“王炸!”带着点倦意的慵懒嗓音响起, 夏油杰自然地在五条悟面前的钞票堆里抓走两张:“输也能笑的这么开心, 佩服啊, 地主。”
刚回过神来就输牌, 五条悟犀利指出:“老子的大脑走神了眼睛可不会, 老子看到你和硝子看牌了!这局不算不算!”
叼着糖的少女慢悠悠地把牌合拢:“输不起就直说, 论作弊谁比的过你。十二点整了, 恭喜你和我一样, 正式迈入十八岁高龄。”她将椅边的一个小纸袋丢到白发少年怀里:“喏,生日礼物,别嚎了。”
家入硝子的生日在上个月过了, 不巧, 比五条悟正正好早一个月。
五条悟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迫不及待地扒拉开纸袋一看, 满眼问号, 他问:“这是什么?”
他拿起纸袋里的小盒子拆开,盒里躺着一个窄方的银灰色仪器, 造型简洁,侧面有个小小的显示屏。
“便携式酒精检测仪。”家入硝子理着牌堆:“最新款, 灵敏度高。帮你克服弱点用的,不用谢。”
五条悟的脸瞬间垮下来:“硝子~”
家入硝子回的理直气壮:“很适配某个一滴倒的笨蛋,免得你哪天被人捡尸。”
白毛猫猫气鼓鼓地把检测仪塞进制服口袋,目光转向夏油杰,圆溜溜的眼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夏油杰收拾吃剩的垃圾头也不抬道:“急什么, 我的还差一点,回头给你。”余光瞥到了五条悟瞬间暗下去的眸色,又心软的补充了一句:“放心,不会比硝子的差。”
“切,神神秘秘。”五条悟嘟囔着,但还是掩不住脸上的兴奋,他突然跳到桌子上大声宣布:“号外号外!本少爷的十八岁豪华生日派对即将五条悟家举办!这可是老子继任家主的仪式,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排场!杰,硝子,你们必须去!”
夏油杰:“不去。”
“哈?为什么?!这可是老子生日!”
“我还有上次的任务报告要赶。”眯眯眼少年揉着震痛的耳朵:“况且你家那群老头子,我看一眼都嫌折寿,这热闹我可凑不起。你继承你的家业,我赶写我的报告,各忙各的。”
“硝子?”五条悟不死心地看向唯一的希望。
家入硝子露出一个“核善”的微笑:“五条家也在记仇名单上哦。生日快乐,晚安。”
她利落起身,拉开门走出去,
夏油杰提起垃圾跟上去:“悟,我去丢垃圾。你要起大早回家,早点睡吧。”
五条悟脸上的兴奋劲肉眼可见地消褪,他望着挚友关门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有点小委屈地“哦”了一声。
五条公主一直觉得,如果家里的那群老头子肯把五条宅租给大型古装剧做取景点,肯定能挣得一笔持续性地不菲收益。
这里的空气永远沉闷,香料刺鼻的气味经久不散。光线被厚重的帘幔过滤得晦暗不明,勉强照亮了墙上那些挂了几百年,已经面目模糊的先祖像。
白发少年穿着身勒得他喘不过气的纹付羽织袴,象征力量与权柄的六眼无遮无拦,盘腿坐在主厅中央的蒲团上。
仪式冗长得令人发指,一个胡子垂到胸口、眼皮耷拉得几乎盖住眼睛的长老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用那种仿佛卡了千年老痰的拖沓调子,念诵着关于五条家悠久历史和家主职责的颂词。
“……六眼神子,耀祖荣宗。当承先祖之志,以家族兴衰为己任,行端坐正,约束己身。不可轻狂,不可妄为……”
长老的声音像鸡爪刮地板,五条悟不知不觉中在声音里走了神。
今天难得没有下雪出了太阳,怪刘海赶完报告肯定会去操场散步,硝子……大概是躲在哪个阴凉角落抽烟吧?还有食堂今天的甜点,啧,希望不是齁死人的红豆年糕汤……
“悟大人。”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了他的神游,是负责家族内部事务的某个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