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那日,卢卓在书房的窗前默写修炼心法,日光照在白净的宣纸上,忽然窗外探进来一只手搅散了光。
小祁子锋捻着一朵殷红的梅花,垫脚放在他窗台上。
“哥哥,我要和爹爹回去了,明年我再来找你玩好吗?”
卢卓的笔锋在空中悬停片刻,盯着写到一半的字,漫不经心地道:“嗯,好。”
小孩哒哒哒的脚步声跑远了,留下那朵梅,被风一吹,轻轻悠悠地落在纸上。
小时候的祁子锋走了,长大的祁子锋走过来,轻轻拈起那朵花,四季在他身后开始变化,寒来暑往,雪融草长,他回首再看,摇曳的树影落在眉眼上,绿意明媚,已是新的春天。
卢卓长高了些许,织锦缎的月白色衣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文沉静,手握一管笔依旧在窗前写字,这次写的是山庄宴客的请帖。
卢氏弟子前来报信道:“少庄主,武陵剑派掌门已经到访。”
卢卓笔走龙蛇写完帖子,拎起来看了看,动作慵懒随意,目光虽然落在字上,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处,嘴角噙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祁子锋与他隔窗相对,被那突然的一笑恍了恍神,心里莫名其妙慌张起来。
卢卓不知道有人因为他的一抹笑而心慌意乱,甩下帖子出门去迎客。
还未见到人影,就已经听见祁掌门训斥儿子的声音,“难得带你出门一趟,能不能大大方方的,好好地和别人说句话。”
一道毛躁的少年人清越嗓音道:“又不是我想跟你出来的,都是一群老头子,有什么意思……啊!你又打我!”
“什么‘老头子’,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收拾的就是你……”
卢卓的出现打断了父子俩的拌嘴,他礼数周全地道:“祁世伯,许久未见,劳烦您拨冗来参加这次道法会。”
祁掌门猛地收手,一看见他就变得慈眉善目,格外可亲,“两家这么多年的世交,何必说这种客气话。”
卢卓认认真真肃立在那里,身形如松,洒脱清举,对比之下,就显得另一边的某人越发没有正形。
几年未见,祁子锋也从当初的小孩出落成少年模样,金冠将长发束起,毛躁的发尾扫在肩头,他耷拉着眉眼,容貌白净,虽然还未长开,也已经看出秀逸的轮廓。明明是挺好看的一个小孩儿,表情却不怎么高兴,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浑身带着对世界不满的尖锐锋芒。
祁掌门拍了他一下,说:“这是卢家的少庄主,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还不打招呼?”
少年祁子锋不情不愿地抬了下眼,不耐烦地躲开父亲,“哦,我知道了。你别推我!……久仰了,卢少庄主。”
卢卓定定看着他,眸中神色暗自涌动。
“不是跟你说了吗,要有礼貌,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哇,我这不是打招呼了嘛,你怎么又生气?……跟你们老头子真是说不通。”
父子俩没说几句又要吵起来,卢卓轻声打断道:“无妨。大圭不琢,美其质也,祁弟天性率直,这是好事。开宴在即了,世伯不若先入席吧?家父也有些话想和世伯谈。”
祁掌门连道“好,好”,不想再丢人现眼,赶忙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扯走了。
卢卓往他们相背的方向走去,没想到当初那个追在他身后喊哥哥的小屁孩反而不记得他了。若说难过,倒也不至于,但确实会有些不悦,就好像一只好不容易喂熟的小狗,一转眼间,居然不认人了。
真是没良心啊。
他走在树影下,抬手拈住了一片飞叶,抬眸端详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就像随手丢掉一些无关紧要的恼人心绪一般,轻轻甩开,随手掷了去。
风过无痕。
祁子锋缓缓走过去,俯身从地上捡起那片被卢卓丢掉的丢掉的树叶,心情非常复杂。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段和卢卓相识的过往了。
半大的小孩儿,本来就记不住什么事情,不论喜欢还是厌恶,如一阵风匆匆,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新奇未知的,全身精力都忙着探索,忙着长大,哪有功夫惦记回望某一年某一日在生命里匆匆而过的过客。
所以,他只是单纯的不记得了而已。
“没想到,居然让你看见这些了。不过到此为止吧,后面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再看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如平地惊雷,祁子锋猛地一震,立刻回身。
树影婆娑深处,最熟悉的那个卢卓站在浓绿里,带着一如往昔的浅淡笑意。
祁子锋呆愣了一会儿,马上大步走向他,愤怒地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一直在幻境里?!混蛋,你跑到哪去了!”
卢卓轻轻按在他手上,好似安抚,“笨,我当然在这里,你忘记我和你是一起被拉扯进来的吗?”
祁子锋难以平定心绪,咄咄逼人道:“为什么不让我看后面的事情?”
卢卓不想谈这个,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天际道:“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该是想办法出去吗?”
“你有办法了?”
卢卓摇了摇头。
天际风云变幻,晴空转瞬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在压暗的蒙晦天色里,周身所处的世界仿佛摇摇欲坠。
“但是有人会救你出去。”
剑神墓里。
林浪遥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尝试一遍无果后,盘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捧着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人能依靠,他只能靠自己了。
林浪遥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抹了抹剑身,轻轻擦拭时,却忽然好像看到剑上倒映出了什么。
距离太远了,但能模模糊糊看出似乎是几个字。
林浪遥愣了愣,抬头朝头顶望去,眯着眼缓缓将穹顶上凿刻的字念了出来,“剑心通明,身无……外物?”
什么意思?
这里无端刻着几个字,肯定是有作用的吧。林浪遥心想,难道是要让他摒除杂念吗?现在也没别的头绪,不论什么办法他也只能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想着,当即闭上眼睛打坐入定,清空内心一切纷乱的想法,随着灵力在身体里运转一个周天后,原本燥热的身体也渐渐冷了下来,他的呼吸绵长而均匀,青云剑躺在膝头安静地沉睡。
林浪遥缓缓睁开眼,环视周围一圈,冷清幽暗的空间里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变化。
他跳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耍了。
“到底什么意思?”林浪遥烦躁地说,“剑心通明,身无外物……剑心通明……等等——等等!”
他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后,忽然灵光一闪,发现自己可能领会错了。
林浪遥转头望向将祁子锋二人吞噬的巨剑,终于意识到了,此处真正布置下的陷阱是什么。
因为剑心通明,所以身无外物。那么,实际上需要他的剑心动摇,所以才会出现什么外物吗?
修炼这么多年,他的道心早已经坚如磐石,想要动摇,谈何容易?
除非,除非……
林浪遥与剑中的自己对视了一眼,倒影里的他脸色异样苍白,困在墓中寻找解困办法让他精力耗尽,难得的,他感觉到有些疲惫了。
林浪遥心里其实知道了解局的方法,但他不愿去想,只是动一动念,就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他转过身,背对着巨剑,目光落进虚无的黑暗里。
但是,他不愿意又能如何呢。就在这里虚耗吗?他能耗得了一时,可耗不了一辈子。他要去找温朝玄,还要把祁子锋救出来……
林浪遥紧了紧拳,又转回身去,胸膛起伏,闭上眼默念了片刻,生生逼着自己睁眼抬头。
澄明如镜的剑身在他睁眼那瞬间像一滴水忽然落进水面,一发不可收拾地漾起层层涟漪,模糊了镜中人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林浪遥细细辨认对方的容貌,那清冷的眉眼,拒人千里之外的薄唇,俊美出尘如谪仙的长相,是过往许多年里他每天都能看见的景色。
面前的“温朝玄”动了动唇,似是想和他说什么,但话还未出口,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林浪遥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那里居然插着一把剑,温朝玄抬手握住剑锋,止不住的鲜血顺着他手掌流下,林浪遥想知道是谁胆敢伤了他,沿着长剑,目光转下,发现剑的另一头居然握在自己掌中。
林浪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人间作地狱,业火缠身脱不得。
一念起,万念生。
然而心魔一念而起,便再难以抑制。
渡劫期已是人间最接近神的存在,道心如巍峨巨山,根基深厚,很难被摧毁,但林浪遥最了解自己,知道如何逼出自己的心魔。
道心出现一丝裂缝,旋即而来的是塌天之势的山崩。
整个墓室开始剧烈晃动,沉睡的巨剑发出光亮,犹如受到无形之手的召唤,纷纷发出嗡鸣。
林浪遥一阵恍惚一阵清醒,心默念这一切都是假的,运转起剑诀心法,试图把心魔强行压回去。
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魔幻化出的“温朝玄”伸出手,轻轻抬起林浪遥的下巴,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林浪遥终于读懂了他的唇语——
“杀了我。”
强守的心神彻底沦陷。
数剑齐发,破土而出。
其中一柄剑剑光蓦闪,吐出两个人影来。
祁子锋和卢卓终于从幻境里出来了,卢卓将祁子锋往怀里一搂,两人摔落在地,撞上墙面后才止住。
祁子锋一爬起来,看见的便是一副惊人景象——林浪遥踉跄跪倒在地,原先深深插入地面的巨剑全部飞在半空,森冷锐利的剑锋齐齐朝向中心的林浪遥,形成待发之势。
祁子锋不及思考,大喊一声,“小心!——”
卢卓一把拉住他,将他死死箍住,不让祁子锋过去救人。
“你干什么?!放开我!”祁子锋怒道。
“他走火入魔了,你看不出来吗?”卢卓冷静地说,“我想明白这个剑阵是做什么用的了。这是剑神墓设下的守御机关,只要心怀杂念,灵台不净之人进入墓室,就会被剑阵拉入幻境中镇压。不过,林浪遥的心魔恐怕已经超出了守御机关的压制能力,幻境关不住他了,所以……这是触发了剑阵真正的杀招。你若是就这么闯进去,也会受到牵连。”
“那怎么办?”祁子锋愤怒地说,“难道就这么看着?”
卢卓近乎冷漠地说:“对。”
祁子锋一愣,忽然后颈一痛,整个人昏死过去。卢卓轻巧地将人接住,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剑阵中的那人。
镇压的剑阵已成,林浪遥察觉到危险,恍惚抬头,剑神随葬的大剑高悬于顶,如一座座倒悬的山峰,不由分说地压覆下来——
地动山摇,烟尘弥漫。
一切陷入黑暗。
犹如浸入一片凉水,混沌的灵台渐渐清明。
料峭冷风刮过脸颊,林浪遥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感觉身体在半空中晃荡根本踩不到底,低头一看,脚底下竟然是万丈深渊!
他吓了一跳,手一松,整个人顿时往下滑。幸好他身体的反应快,意识到情况不对后,又反手死死扣住附着的地方,身子一荡,蹬着垂直的面儿翻了上去。
林浪遥蹲在一个像桥梁一样的长条形平台上,浑身噩梦惊悸后的冷汗,叫风一吹,从里到外凉透了。
平台中心是一根笔直的柱子,此外四周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林浪遥起初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环视一圈后,方才发现,原来自己脚底下踩着的是一柄巨型石剑的剑镗,边上的柱子则是石剑剑柄。
石剑有一座山头那么高,像仙人遗下的神兵,甚为壮观。石剑的剑镗两端被粗大的锁链系着,悬吊于空中,剑锋直指地面,犹如威慑地镇压着脚下那块土地。
仙鹤带着悠远的鸣叫轻掠过天际,远山叠着远山,青峰翠微,灵气充沛,林浪遥在石剑上缓缓站了起来,瞭望这个陌生的地方,天地辽阔,显得他格外渺小。
山风吹得林浪遥迷茫又凌乱,他双眸渐渐清明,回想起最后被剑阵镇压的时刻。所以,他现在是也进入幻境了吗?
本来是为了将人救出来他才兵行险招,结果没想到祁子锋他们是出来了,但自己却进去了。
这还真是有点难办啊……
林浪遥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心情有些低沉,虽然是故意逼出心魔,但所见的那一幕在他心里还是留下了些许影响。
他出神的时候,天边忽然飞来一群人影,林浪遥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那是一群白袍广袖的仙门弟子。
年轻的儿郎们手持佩剑,三两成群,像空中飘来的一片云,他们好似看不见林浪遥,从石剑上端飞掠而过。
林浪遥转过身,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一座庞然巨物般的宗门出现在眼前,宗门盘踞在云雾缭绕的山巅,肉眼可见华美的楼阁层层叠叠,巍峨如小山,满目翘角飞檐,金瓦溢光,飞鹤成群而过,唳鸣穿透云层。
林浪遥随着那些弟子飞到宗门前,落在巨大的广场上,仰头却见牌坊顶端悬着巨大的雷击木牌匾,牌匾上又用特制的金汁写着四个大字,笔锋凌厉,去如剑势,带着磅礴杀意。
那四个字是:
万,剑,世,家。
林浪遥愣着看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像是被重锤击打了后脑勺,脑子里嗡嗡作响。
“万剑世家?这里……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跳起来转身就跑,他立刻,迫切地想要去见此时此地的某个人。
但很快,林浪遥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太蠢了。他转悠了半天,险些在复杂的宗门里转迷路,期间途径了一波又一波的剑修们,每个都是一丝不苟的打扮,白衣白发带,人手拎着一把剑,行动起来如白云来去飘荡。饶是林浪遥,也没把握能从中认出自己的师父。
他转了几圈,又回到最开始的宗门前,琢磨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被拉进这个幻境的意图是什么?
这是墓主人的记忆吗?还是万剑世家残留下的一段幻影?
不过说起来,万剑世家作为鼎盛仙门应该存在了很长时间,他现在进入的这个幻境,也未必是温朝玄在宗门里的时候。
想到这里,林浪遥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点。忽然,他听见边上有人说:“宗主回来了吗。”
林浪遥转过头,看到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他一副斯文的儒生打扮,面上一条白布蒙住了眼睛。
万剑世家的门人对男子道:“回厌先生,宗主应该在抟风阁。”
被唤作厌先生的男子轻轻颔首,抬步朝着抟风阁的方向走去。
林浪遥左右看看,心想横竖也没有头绪,这人似乎在万剑世家似乎有着很重的地位,那不如跟上去看看吧。
抟风阁原来是栋藏书阁,厌先生推开阁门抬步走进去,张口便道:“我来问你一件事。”
书阁里的人正将一本书推回架子上,他背着手转过身,带着一身久居高位的凌然气势,鬓边白发星星。
林浪遥像个无人在意的鬼魂,从厌先生身边挤进来,肆无忌惮地打量藏书阁中间的中年男人。心里猜想,这人应该就是万剑世家的宗主?
“你事情办完了?”万剑宗主没有回应厌先生的话,而是率先发问道。
厌先生淡笑道:“我要问的,就是和这件事相关。”
万剑宗主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道:“你想问什么?”
“我让你将宗门里所有的弟子都筛查一遍,你确定做到了?”
“你什么意思?”
厌先生说:“你的宗门里,是不是有一个缺失内丹的弟子。”
万剑宗主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他转开眼神,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那又如何?只是一个失去内丹的废物而已,难道他还能是你要找的人?”
厌先生没回答,他嘴角挂着弧度不变的笑意,蒙着白布的眼静静地“望”着万剑宗主。
万剑宗主本来还能保持镇定,很快他就在那丢盔卸甲,他大声道:“那只是个没有内丹的废人!连剑都拿不了,你想说什么?你该不会要说,他就是你千方百计要找的人吧!简直是笑话——”
“仅仅是现在,”厌先生轻声打断他,“在他失去内丹之前,可不是什么‘废人’,你难道不清楚吗?否则你的好儿子,也不会偏偏想要他的内丹吧。”
万剑宗主嘴唇颤抖,犹如被人掐住喉咙,安静的楼阁里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林浪遥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他听懂了,这个万剑世家的宗主之子,掠夺了一名万剑弟子的内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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