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为对这个初展锋芒的年轻人说:“道友剑技殊卓,当师出名门,有如此伏虎降龙的剑术,何不为人间清扫妖魔扶正黜邪?来日光耀师门,也不算愧对师恩。”
林浪遥不确定李无为有没有认出自己,毕竟上一次见面他还是个孩童,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他无言地与老人对视良久,老人的眼神温和而有力量,像寺庙里悲悯世人的神像,在那目光下林浪遥最终还是收了剑,选择离开。倒不是他被李无为说动了,而是林浪遥从李无为的那番话里意识到,这世间能将他与温朝玄联系在一起的人已经不多了,李无为算是一个。
后来林浪遥名扬修真界,拳打三大世家,脚踢五大门派,偶尔折腾一场仙家议事召令所有掌门来朝也会与李无为再碰面,二人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奇怪默契,李无为不提林浪遥曾有过一个师父,林浪遥也不说他与老人曾经相识。只是有时候,他能感受到自人群中投来的一束目光,无论他如何极尽喧闹,声势浩大,那道怜悯的目光都能他洞穿到无所遁形。所以林浪遥对于李无为这个人有着非常复杂的观感,一方面他觉得李无为仁厚敦善,实属无害,确实是修真界里为数不多的老好人,一方面又觉得他令人畏惧,难以揣测这老头的城府,那双眼眸洞悉了多少人的内心,他又知晓着多少人的秘密。
一如此刻。
面对直白的诘问,温朝玄只思考了瞬息,旋即也坦诚地答道:“是。我会是下一任魔神。”
有人发出吸气的声音,是邱衍。
相比邱衍的震惊,李无为倒是很镇定,反而还露出了一丝释然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就对了。那一年我要找的人,果然是你。”
温朝玄道:“是我。”
林浪遥听不明白了,“等一下,你要找谁?”
李无为但笑不语。
林浪遥顺着他的话去思考,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你……难道那年我和师父走散了遇见你,并不是个意外!”
“准确说,我就是寻着尊师而来的。因为你们分散前正处在同一个方位,所以等我赶到时,就看见了你。”李无为道,“我已经找了魔神很久,当时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才是那个承载着魔神血脉的人,因为温剑尊的言行举止,以及其坦荡磊落的为人,都很难让我相信他会堕落成魔,之后与他的一番长谈更是打消了我的疑心。后来漫长的时间里,我在人间遍寻无果,时时会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判断错误,但我更希望,之所以寻找不到魔神的踪迹,是因为人间从此清平,再无祸患……”
“我有一事不太明白。李掌门,你为什么要寻找魔神?”邱衍好似第一次认识他那般打量着李无为。
“这是我太玄一派掌门的使命。”李无为答道。
“使命?”
李无为轻轻点头道:“你们可知,何谓魔神?”
温朝玄自己便是下一任魔神,而林浪遥则从温朝玄口中得知过,魔神复苏是天道制约修真者的一种手段。
唯有邱衍道:“实不相瞒,在太白宗那一日您提起‘魔神’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字。”
“这是因为距离魔神上一次复苏已经过去太久。”李无为说,“魔神千年一复生,待它醒时,魔气盈野,生灵涂炭,人间倾覆,那是非常可怕的劫难。”
“有这么严重吗?”邱衍看了看温朝玄,显然是不觉得他能造成如此危害。
李无为笑了笑,“那是因为温剑尊身上虽然承载着魔神血脉,但魔神并未完全在他身上苏醒过来,否则他也不可能站在此处与我们谈话。不过……你应该也快控制不住它了吧?”李无为最后一句话是对温朝玄说的。
温朝玄并不否认这一点,毕竟在太白宗的时候,他曾当着众人的面入魔。
邱衍也想起来了温朝玄那时所展现出的可怖实力。李无为道:“那只不过是魔神力量的万分之一。”
邱衍一无所知地被请来这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了情况的危及程度,严肃了脸色道:“没有解决的方法吗?”
李无为看了温朝玄一眼,温朝玄淡淡道:“历代斩魔神者,皆为真神。”
李无为替他补充道:“人间已经没有神仙了。”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绝望的坏消息。
林浪遥听了半天,觉得不对,“如果没有解决办法,那你费尽心思寻找魔神又是为了什么?”
李无为有些意外,没想到林浪遥居然捕捉到了关键所在。
“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为何我要寻找魔神下落,其实不止是我,历代太玄门掌门皆是如此。据太玄门门内要典所载,人间最后一位斩魔神者姓周,俗家名讳周似梦,在他飞升成神之前——乃是我太玄门中人。”
说到此处,李无为一翻手,朝着几人亮出他自从走进山洞以来一直攥在手中的那根竹片,上面写着“蓬山无路”四个字。
“如果我没认错,这就是他留下的笔迹。不知剑尊,为何会有此物?”
给他们留下线索的人,居然曾经是太玄门弟子?
林浪遥下意识转头去看温朝玄,却看见了温朝玄一如既往淡然的神色,似乎并不意外李无为所言,他的目光落在李无为手中竹片上,沉吟片刻反问道:“你对周似梦此人,有多少了解?”
李无为一愣,轻拈胡须回忆,“我所知道的,皆来自门内要典记载。周似梦初入宗门,因资质卓荦,被掌门收作入室弟子。其人悟性非凡,通幽洞微,十载筑基,三十载结丹,一百年已然名扬天下。虽有超世之才,然性情飒爽,跳脱无常,喜好广结好友,浪游天地,纵然是掌门也无法拘束其行踪。根据记载所言,周似梦曾经有上百年的时间销声匿迹,不知去向,直至魔神降世,他才骤然现身,斩三尸成神,与魔神殊死一搏。此战历经九九八十一天,周似梦最终在东海侧畔将其诛杀,随后立地破界飞升。”
温朝玄静静听完后说:“就只有这些,还有吗?”
李无为不明白他想听什么。
“明确记载的生平纪要便是这些,余下是我自己收寻来的信息,毕竟时隔太久了,我也不能保证传闻的真实性。有人说,周似梦飞升的时机太过巧合,乃是天道命其降世拯救苍生,有人说,周似梦与魔神鏖战九九八十一天,乃是因为与魔神宿主相识,舍不得痛下杀手,更有甚者言,魔神宿主堕魔之前曾是周似梦的双修道侣,周似梦为破情障冷眼看其入魔,最后弑道侣而飞升……诸如此类,五花八门,数不胜数,难以分辨。”
温朝玄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所以你们所知晓的,都只是他尚且为‘人’,还未飞升之前的事情。”
李无为觉得温朝玄这话说得非常耐人寻味,试探地笑道:“天凡有别,仙音浩渺难求,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剑尊出此言语,莫非您有何仙缘际遇?”
“先前你问我,为什么会有他的笔迹,”温朝玄道,“现下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一直在追寻他曾经留下的踪迹,我想知道他当初到底做了什么,又是如何诛灭魔神的,直至寻到此处——他在飞升之前遗留的洞室。洞室内里藏有许多他手抄的经卷,而我又从中得知了前往蓬山仙境的道路,最终见到了那个人,曾经的太玄门弟子周似梦,现如今或许又该称之为……蓬山梦祖。”
“你见到了他?”李无为神色一变,微微有些激动。
温朝玄轻轻颔首,“并且我从其口中得知了……彻底解决我身上魔血的方法。”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文,温朝玄却突然转头看了林浪遥一眼。
林浪遥被看得莫名其妙,接着听见他师父说:“你先出去一下。”
林浪遥下意识想道“为什么”,但温朝玄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他抿了抿唇,表情有些不服,心里很不情愿。但他知道,如果温朝玄想让他离开,不需要明白告知,多得是办法能够将他支走,如今直接和他说了,反倒是在尊重他的想法。
“你们要说多久?”林浪遥看了看李无为,又看了看邱衍,眉宇间像是被蒙了一层阴霾表情不甚明朗。
温朝玄道:“很快,交代几件事情。”
于是林浪遥便不再多言,利落地转头走了出去。
几人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洞外看不见了,温朝玄才缓缓抽回视线,平静地面对着面前的李、邱二人。
在一片肃穆的寂静之中,李无为的表情逐渐凝重了起来,邱衍也感觉到了氛围的异样,他轻咳一声说:“您说的究竟是何种办法?还请剑尊解惑。”
“古往今来,解决魔神降世也只有一种途径……”李无为沉声道。
“先堕魔,后弑神。”温朝玄表情淡淡的,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浪遥步入林子里,恣意生长的茂密繁枝压在头顶将他笼罩进一片阴翳之中。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四下寂静无声,适逢天色变换阴风阵阵,吹得林中树叶抖动簌簌不停。林浪遥知道温朝玄不想让他听见他们的谈话,于是很识趣地出了山洞之后走出些许距离,他在林子里呆站了一会儿,罚站似的,任由雨一般的纷纷落叶打在身上,耳边是风声送来的一些低微人语,仿佛被风颠簸碎了,模糊不成字句。
林浪遥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突然面前的灌木丛中探出一只犬类的动物,幽幽地与他对上视线。
那是一只狼,灰白毛色,暗金的眼眸,悄无声息地穿过枝叶冒出头来,额间一抹醒目的血红魔纹,昭示着这是一只开了智的妖兽。
此处深山密林,无人之地,遇见只狼妖并不稀奇。林浪遥冷冷地看着它,并不动作,这样一只低微的妖兽,让他提不起兴趣掏出剑。
然而,狼妖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后,居然开口道:“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听他的话,这倒是不像你了。他让你离开,你就当真一点也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林浪遥的表情松动了,他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这只狼妖,倒不是因为对方口吐人言,而是因为那熟悉的声音和语气——
“你……烛漠?”
“狼妖”没有否认,眯着一双熠熠金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如果林浪遥没记错,烛漠的原身应当是只蛇,怎么会变成狼的模样?这家伙换物种了?念头在心里转了转,接着林浪遥便反应过来了,烛漠应当是把一念分神附在了随意一只妖兽身上,如果是他本尊,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通过万法封魔结界。
意识到这家伙确实是魔君烛漠之后,林浪遥警惕了起来,他往后退了半步,说:“你又想做什么?”
每当烛漠出现,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狼妖”一双金眸一瞬不瞬底看着他后退的脚步,落寞地叹了一口气道:“听闻你已经到了魔渊跟前,我自然要来看看你,兴许你已经改变了主意,愿意跟我走呢?”
“听闻?恐怕不见得吧,”林浪遥不客气道,“你一路上都在命妖怪们监视尾随我们,去雁城路上截道的狼妖,也是你指使的吧,现在又来说这番话,有什么意思?”
烛漠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坦然道:“你若是像我一样,常年困身在这黑不见底的魔渊之中,也会想尽办法挣出一点眼线来,去看看这外边的世界。这又有什么错?”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林浪遥说,“你这么执着让我去魔渊是为了什么,想报仇么?就因为我之前打伤过你?”
“你竟然是这么想我的?还真是让人伤心。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这么待你吗?”烛漠道,“你若想知道,不如随我一起回魔渊去。”
林浪遥不做声,但是疏冷的脸色已经明确彰显了他的想法。
烛漠声音里带着遗憾,“我一直在想,他温朝玄何德何能。这样一个注定要抛弃你的人,有什么值得这么让你死心塌地?”
林浪遥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么?”烛漠玩味地说,“你又懂他几分呢?你在这里维护他,想着与他长厢厮守,他却在与旁人商量着如何将你抛下,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吧,这天下苍生与你,在他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你师父背着你都在谋划些什么吗?”烛漠说,“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我却可以让你知道,不若这就听一听,也好叫你认清他是什么冷情冷心的人物……”
林浪遥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后,立刻出声阻止道:“轮不到你来插手!……”
但是在冲向他的时候,林浪遥又迟疑了半分。他当真不想知道温朝玄在说什么吗?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他比谁都在意温朝玄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温朝玄了。
就这么片刻的犹豫,烛漠已经带着了然的神色眨了眨双眼,流光一样的色彩在那暗金狼瞳中闪过,叫人迷惑了眼神,耳畔的风变了,五感在一瞬间放大到能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收纳。
恍惚中,他听见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说……
“人固有一死……我已别无所求……”
“……”
山洞中。
邱衍听毕他的话后,当真是难以置信,谁去堕魔,弑的又是哪一位神,简直不言而喻。
诚然,当温朝玄说出自己是魔神的时候,邱衍心中的确闪过对于危险的忌惮,温朝玄此刻尚未成魔便已经放眼天下难有敌手,像他这般强大的人物若是成魔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可他万万没想到,温朝玄竟然会主动要他们杀了他。
“你……”邱衍说,“当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半生索求,方才真切悟得一个道理,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温朝玄淡淡说道,“人固有一死,修得大道苟活这许多年,尽了许多事,我已经别无所求。”
多少人拼了命修炼,活上百年乃至千年都未觉够,越是离“大道”那么近,越是无法轻易放手,温朝玄竟能轻飘飘地说他别无所求已经活够了,让邱衍对这个人的认知又上了一层。
“你已经试过了吧?”李无为说。
邱衍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温朝玄听懂了。
“正是因为把所有能走的路都试过了,所以我才确定,如今这最后一条路是无比正确的。毋需多疑,只管走下去便是了。”
“所以百年前……”
温朝玄点头道:“我是自引天雷而亡。”
邱衍听得心惊又悚然。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温朝玄难不成还死过一次?
李无为与他解释道:“我与温剑尊算是旧识,那时候他们师徒隐居于钦天峰避世修炼,后来林浪遥下山入世,我见到他时还觉得奇怪,私下里命人去钦天峰探查了一番,方才得知温剑尊已经身故的消息。很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现如今总算明白了。”
温朝玄道:“魔血封印在我身体里,我身负此劫,乃是天命,为防祸害苍生,人间涂炭,理应想尽办法寻求出路。我试过将其分离出来,也试过剖心放血,都未能将其彻底拔除,万般无奈之下,才动了心思。破开的胸膛会愈合,剖开的心会长回去,那倘若彻底身毁呢?这颗心,连带着这具身体,一并消亡,这样是否可以将其彻底毁灭?”
于是温朝玄便这么去做了,他将徒弟支开离山,引动一场天雷,将自己劈得身毁道消。
结果又如何呢,自不必说,温朝玄如今囫囵完好地站在二人面前,已经表明了一切。
听完这些内容,邱衍背脊生寒,不是因为魔血那不死不灭的恐怖力量,而是因为温朝玄这个人。
怎么有人能如此平淡地说出剖心放血,自毁肉身这等事情?
寻死不难,世界上多得是或为情所困或穷途末路或哀莫大于心死之人自寻短见,但这么清醒克制地寻死,死了一次不够还要死第二次的人,如此强大的意志,真是难得一见,可能全天下真真独此一份了。他早该想到,能养出林浪遥这样性格的徒弟,温朝玄又怎么可能真如外表一样淡泊宁静与世无争。
当真是个疯子。
邱衍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李无为也震惊于温朝玄所言,二人都未说话,似是在消化信息。李无为思考片刻,道:“您的意思……我们已经了解了,但是仍然回到那个问题——唯有神仙之力方可斩灭魔神,人间已经没有神了,该如何进行这计划?”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通了解法,”温朝玄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却真实可行的办法,“既然没有神了,那便再造一个神出来。事实上,这也是我将诸位请到此处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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