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楚公子,”赵常重新落座,语气不似先前那般热络,反而带着焦躁,“实在抱歉,方才接到消息,北边来的路上……近来似乎有些不太平,盘查得紧。那桩大买卖,恐怕得暂缓几日,容赵某再打点疏通一番。”
苏闻贤心中雪亮,这定是苏霆昱那边施加了压力,或是警告了赵常。
他立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不悦:“暂缓?赵帮主,这是何意?莫非是信不过我等,或是有了更好的合作对象?”
“岂敢岂敢!”赵常连忙摆手,笑容有些发干,“苏公子多心了!实在是情况突发,不得不谨慎行事。您想,若是路上出了岔子,对大家都没好处不是?这样,今日二位定要尽兴,这买卖之事,容赵某筹划周全,定然给二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宴席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陡然变得微妙而压抑。
楚南乔目的也已初步达到,便优雅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既如此,我等便先行告辞。赵帮主既需时间筹划,我等便静候佳音。”
苏闻贤也懒洋洋地站起来,手臂极其自然地揽过楚南乔的肩膀,看似亲昵,实则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楚南乔与周遭隔开,语气带着几分酒后的随意:“贤弟说的是,既然赵帮主尚有顾虑,我们也不必强人所难。走吧,这水边夜里风大,仔细受了寒气。”
赵常客套地说了几句“招待不周”、“改日再聚”的场面话,便将二人送至寨门。
马车很快便融入江边夜色,只听见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
车内,苏闻贤开口:“苏州牧的反应比预想的要快,也要直接。看来,他对漕帮的掌控,远比我们看到的要深,赵常不过是他摆在明面上的一枚棋子,甚至可能时刻处于监控之下。”
楚南乔颔首:“他坐镇江中多年,漕运乃朝廷命脉,亦是他的根基所在,岂容他人脱离掌控?我们此举,虽是行险,却也逼得他不得不动。接下来,且看他如何落子,是弃车保帅,还是……另有更深的图谋。”
他转向苏闻贤,夜色中,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让人盯紧州牧府和漕帮的一切动向,尤其是苏霆昱与赵常之间的任何联络。”
“嗯。”苏闻贤应道,伸手过去,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楚南乔微凉的手,用力握了握。
马车在寂静的夜里前行,车辙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几名身着州牧府服饰的侍从静立道中,为首一人年纪稍长,面容沉稳,见到马车便上前一步,从容一揖。
“奉州牧大人之命,”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特来恭请车中二位,过府一叙。”
苏闻贤眸光微凝,握住楚南乔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马车内一室静谧, 楚南乔与苏闻贤视线无声交汇,彼此眼中皆是了然。
苏霆昱的动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
二人并未掀帘, 只听楚南乔朝车外淡声吩咐:“孤与苏大人稍后便到。”
苏府中人领命离去,苏闻贤率先起身,撩帘跃下马车,随即极自然地朝车内伸出手, 语中带笑:“殿下。”
楚南乔目光落在他修长分明的手指上, 只略一停顿, 便将手轻轻搭了上去。
苏闻贤唇角弯起一抹化不开的笑意,收拢五指, 稳稳将人扶下车辕。
指尖却像生了根, 流连片刻,直至楚南乔耳根微热, 轻咳了声,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一旁侍立的莫北与林南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向来不喜人近身, 何时容人这般执手相扶?
而苏公子那旁若无人的珍重姿态, 更是前所未见。
二人心照不宣,皆垂眸敛目,仿若未见。
楚南乔并未理会二人的细微反应,只对莫北道:“备一份厚礼,需合规制,亦不堕储君身份。”
莫北方欲转身, 楚南乔眼风扫过身侧的苏闻贤,见他神色间那一抹惯常的慵懒笑意已敛去,便知他心绪已因即将面对之事而微沉。
他微抬手, 止住莫北动作。
缓步走至苏闻贤身侧,声线平稳如常:“苏州牧位高权重,更是此地东道主。初次正式拜会,礼数不可废。苏侍郎以为,备何礼为宜?”
他刻意用了“苏侍郎”这个官称,透着公事公办的意味。
苏闻贤似被这称呼拽回神思,仓促沿用官场辞令:“殿下裁定便是,下臣……”
楚南乔却侧首,目光清冷地落在他脸上,截住他的话道:“孤是问,苏州牧,苏霆昱,”他略作停顿,清晰地看到苏闻贤瞳孔骤然一缩,才继续道,“你的父亲他……素来有何偏好?”
苏闻贤呼吸一滞,猛地转头,眼中惊诧与一丝被看穿的狼狈无处遁形。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了几分:“殿下……何时知晓的?”
楚南乔转回目光,语气清冷无波:“你姓苏,苏州牧亦姓苏。你对此地了如指掌,对州牧府人事却讳莫如深。此前已有推断,至江中,又见苏闻致,后来那场家宴……便确定了。”
他稍顿,语气不着痕迹地缓了缓,“孤并非有意探你私隐,只是,闻贤……有些事,不必一人扛。”
苏闻贤浑身一震,倏然抬眼。那句话如暖流淌过心口,无声安抚了内心深藏的不安。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虽仍带涩意,却松快许多:“是臣小人之心了。并非存心欺瞒,实是……家中旧事不堪,恐污殿下耳朵,亦恐此等牵连,反成殿下负累。”
“孤眼中,你只是苏闻贤。”楚南乔语气并不激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何人血脉相连,孤从未在意。”
苏闻贤心口一热,低声道:“得殿下此言,臣……心中足矣。”
他目光灼灼胶着在楚南乔侧脸,若非场合不对,早已将人揽入怀中。
楚南乔被他瞧得耳根微热,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言归正传,礼物当小心备下才是。登门拜会,不可失礼。”
他既不愿苏闻贤因礼数不周而在苏霆昱面前落了下乘。更何况……楚南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此番登门,骤然要见苏闻贤的父亲,他心下竟无端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
此间心思,他并未宣之于口。
苏闻贤与他目光一触,心下已然雪亮。那点因提及旧事而泛起的波澜,被这无声的体贴悄然熨平。
他正了正神色,思忖道:“殿下思虑周全。他……不尚奢靡,独爱前人字画,尤重山水。此次以殿下名义相赠,不若择一前朝名家山水真迹,气韵清正,更为妥帖,亦不落人口实。”
楚南乔闻言,微微颔首:“甚妥,雅正相宜。莫北,按苏大人所言,去办。”
“是。”
州牧府书房内,檀香清冷,丝缕细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腾。
早有下人候在廊下,见苏闻贤身影,即刻上前躬身行礼,低声道:“大公子,老爷已在书房等候。”
随即侧身引路,步履轻缓地将二人带至书房门外,轻叩门扉。
内里传来一声低沉的“进”。
苏霆昱自书案后起身,正欲行礼,目光迎上踏入书房的楚南乔时,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他早闻当朝太子风姿卓绝,却不想竟是这般出众。
眼前人一袭素色常服,容颜清冷如浸月华,眉眼间既有天家威仪,又带着一种近乎剔透的疏离感,仿佛谪仙临世,不染凡尘。
苏霆昱瞬间收敛心神,行至房中,躬身深施一礼,声线比方才更显沉稳持重:“臣苏霆昱,拜见太子殿下。”
他目光垂下,不再直视。
楚南乔虚抬右手,语气淡然却自带威严:“苏州牧请起。孤此行微服,不必过于拘礼。”
侍女悄声奉上香茗。楚南乔端坐主位,并未沾唇,任茶香袅袅。
苏闻贤上前一步,微一颔首,语气疏淡如对寻常同僚:“父亲。”
再无他言。
苏霆昱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抬手示意:“殿下请用茶。”
略作寒暄,提及舟车劳顿、江中风物等寻常话题后,楚南乔眼风微动,侍立一旁的莫北便捧上一只紫檀长匣。
楚南乔语气平和,开口道:“初次拜会,孤备下一份薄礼,乃前朝名家的画作,聊表心意。”
苏霆昱闻言,神色一正,再度拱手:“殿下厚赐,臣愧不敢当。”
“苏州牧为国镇守一方,劳苦功高,不必推辞。”楚南乔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莫北已将画匣轻置于苏霆昱手旁的茶几上。
苏霆昱目光扫过那精致画匣,又极快地掠过眼观鼻、鼻观心的苏闻贤,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复杂之色,但面上仍是谨守臣节:“臣,谢殿下恩赏。”
此礼既毕,气氛稍缓,他顺势切入正题:“殿下亲临,是为盐漕之事?臣已得风声。不知殿下有何章程,臣定当竭力配合。”
楚南乔将账目疑点与赵常之事简要说明,而后道:“苏州牧坐镇江中,熟知本地情势,孤欲彻查此案,需证据确凿,厘清积弊。此事,需倚重苏州牧鼎力相助。”
苏霆昱道:“殿下放心,一应文书账目,臣已命人封存,随时听候殿下与闻贤核查。”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至于漕帮赵常……此獠盘踞日久,关系错综复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与之周旋,务必谨慎,以免打草惊蛇,反生事端。”
楚南乔听出其言语间的保留与深意:“苏州牧提醒的是,孤自会斟酌。如今父皇静养,京中局势未明。江中乃国家财赋重地,南北漕运之咽喉,关乎国本。值此多事之秋,正需苏州牧这等朝廷重臣,持重守正,稳定一方,以安社稷。”
苏霆昱拱手,言辞恳切,却依旧将立场置于一个微妙的位置:“殿下言重了。臣蒙陛下信重,委以镇守江中之重任,唯知效忠朝廷,恪尽职守,以报皇恩。凡有益于社稷黎民之事,臣必竭尽全力,不敢有辞。”
他始终强调朝廷、社稷,而非表明支持太子,其观望之意,昭然若揭。
苏闻贤坐于下首,指尖在膝头无声轻叩,闻言,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却冰凉的讥诮。
苏霆昱恍若未觉,转而向楚南乔道:“公务虽紧,亦不敢怠慢殿下。府中已略备薄宴,仓促之间,若有简陋,还望殿下海涵。”
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终是转向一旁的苏闻贤,语气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闻贤,也一同前来。”
楚南乔端坐不动,眼睫却几不可察地轻敛一瞬:“苏州牧盛情,孤却之不恭。”
言毕,他才仿若寻常般,视线自然流转,落在一旁的苏闻贤身上,语气是一贯的淡然:“苏侍郎若无其他要务,便一同赴宴吧。”
这一问,看似寻常,却于无声处为苏闻贤筑起了台阶。是“苏侍郎”赴上官之宴,而非“苏闻贤”归家应卯。
苏闻贤抬眸,先迎上楚南乔那看似随意却深含维护的一瞥,心头那点泛起的冷意悄然散去几分。
随即,他方转向苏霆昱,起身,姿态恭谨却疏离如常,言简意赅:“是。”
晚宴设于临水的水榭厅中,夜风徐来,吹动纱帘,气氛原本因各方心思而略显凝滞。
直至厅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苏闻致步履生风地踏入厅内:“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目光已触及主位上的楚南乔,他眼前顿时一亮,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欣喜,快步上前道:“楚公子!果真是你,我方才听府中下人说来了位谪仙般的公子我还不信……”
“还不拜见太子。”苏霆昱轻咳了声,打断他的话。
苏闻致惊愕之余,仰慕之情更甚。
他依礼重新拜见后,便被秦婉示意在自己身旁的空位坐下。
他一落座,看向苏闻贤时,别扭地唤了声:“兄长。”
而后,便忍不住望向楚南乔的方向,言语间满是少年人的热切:“殿下,江中醉江楼的日落景致堪称一绝……眼下栖霞山的枫叶正红,如火如荼,您若有暇,务必……”
楚南乔从容放下银箸,取出素巾优雅拭唇,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靠近的疏离:“苏小公子盛情,孤心领了。只是此行行程仓促,公务缠身,恐难如愿。”
他此前已与苏闻贤同游过此地精华,此刻更无意与这位过于热情的苏小公子多有牵扯。
苏闻致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还想再说什么,坐于楚南乔斜下手的苏闻贤,执壶为楚南乔斟了半杯清酒,指尖不经意般掠过楚南乔的袖口,语气淡然:“殿下近日劳顿,需好生静养,不宜过多奔波。”
苏闻致还欲再言,苏霆昱轻咳一声,目光扫来,带着明显告诫。
苏闻致只得讪讪住口,忍不住偷眼去瞥苏闻贤,却见后者垂眸静坐,面无表情,仿佛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席至中途,苏闻贤起身离席,至廊下暂歇。
月光清冷,映照他孤寂的身影。
片刻后,秦婉跟了出来,柔声唤道:“闻贤。”
苏闻贤负手而立,并未回头。
秦婉近前几步,语带劝解:“闻贤,你父亲年岁渐长,脾气是固执些,你……多体谅他。他心中终究是记挂你的。闻致也常在家中念着你这个兄长……”
苏闻贤蓦然转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她:“体谅?记挂?”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讥讽,“秦夫人,我年少时所中之毒,至今难愈,这莫非也是父亲的记挂?还是你体谅我先母去得早,代为照料之功?”
秦婉脸色骤然煞白,嘴唇微颤:“你……你岂可如此妄加揣测!我自问待你……”
“待我如何?”苏闻贤冷笑,眼中讥诮更浓,“视如己出?那些旧事肮脏,提起来不过令人作呕。”
语声未落,苏闻贤忽觉心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气息骤然紊乱,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伸手扶住身旁廊柱,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几乎在苏闻贤身形微晃的同一刻,楚南乔已如一道轻影掠至他身侧,伸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臂。指尖所触,一片冰凉。
苏霆昱紧随其后赶到廊下,沉声吩咐:“快去请府医来。”
苏闻贤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悸痛,气息未匀,却已断然拒绝:“不必劳烦。”
楚南乔眉头微蹙,不待苏霆昱再言,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道:“苏州牧,闻贤旧疾突发,不可耽搁。孤随行近侍颇通医理,别苑中亦备有对症之物,孤需即刻带他回去诊治。今夜,多谢款待。”
他目光扫过面色沉凝的苏霆昱与一旁脸色煞白、指尖紧绞帕子的秦婉,语气威仪中透出深意:“江中盐漕,关乎国脉,轻重几何,还望苏州牧慎思明辨,以朝廷大局为重。我等,告辞。”
言罢,不再多留一语,手臂暗自用力,半扶半拥地将苏闻贤带离廊下,转身快步而去。
苏霆昱独自立于廊下阴影之中,望着他们迅速远去的背影,面色沉郁如水。
秦婉怔在原地,手中丝帕已被绞得不成形状,指尖一片冰凉。
苏闻致站在花厅门口,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满眼皆是掩不住的忧色,望向兄长离去的方向,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林南早已驾着马车等在苏府门外阴影处, 见二人快步出来,立即迎了上去。
却见苏闻贤脸色苍白、几乎半倚在太子殿下身上时,他心头一紧, 立刻掀开车帘。
“殿下,公子他……”
楚南乔将人扶进车厢,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快回别苑,你家公子发病了。”
林南领命, 不做耽搁, 马鞭一扬, 马车迅速驶离州牧府,融入寂静的夜色。
车轮滚滚, 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急促的声响。
车厢内, 苏闻贤靠在软垫上,双目紧闭, 眉头紧锁,额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粗重而混乱。
他极力对抗着体内翻涌的痛苦, 牙关紧咬, 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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