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裕生还盯着林筠,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吴恙在和自己说话:“我喜欢谁?林筠?”
开什么玩笑!
他脸上带着嘲讽的申请,一些记忆却因为这句话而松动,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霍裕生的人生一直带着一种因为过剩而产生的匮乏,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物质条件,但情感世界几乎没有。
他妈忙于在男人和生意场间周旋,对他的管教仅限于偶尔的兴之所至。
身边聚集的狐朋狗友没有培养出健康的同理心,反而催化了他的暴躁,早早接触性方面的东西以后,便逐渐演变成一种成瘾倾向。
在知道林筠的存在时霍裕生是不屑的,林卓诚是个汲汲营营的软饭男,他儿子便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他妈给他提过林卓诚前妻死了,他儿子要被接过来和他住在一块。
霍裕生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鬼混。
直到有一天回家,他意外在偏厅窗外看见林卓诚正对着林筠发泄。
二人此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林卓诚一巴掌扇在林筠脸上,用了十成的力气,清脆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少年林筠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痕。
他的身体晃了晃,但脚下硬是没挪动一步。
林筠缓缓转回头,额前有些过长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眼睛从发丝的缝隙间透出来,直勾勾地钉在林卓诚脸上。
“你看什么看?小畜生!”林卓诚显然被看得发毛,又是一把掌扇了过去。
这次林筠没有立刻转回头,而是就着那个偏头的姿势站着,保持沉默。
霍裕生看着好玩,干脆躲在一旁看起了好戏。
林卓诚因为林筠的反应更加恼羞成怒,“板着个死人脸干什么?笑不会吗?啊?给我笑!”
他一边骂,一边伸出手指用指甲尖狠狠地去戳林筠的额头。
一下,两下,林筠的额头很快被戳出红印,但他依旧一声不吭。
“你今天故意的是吧,我们俩都在她手底下讨生活,你讨好一下不会吗?”林卓诚愈发狂躁,混合着自己工作不顺和被人嘲讽的迁怒。
“我看你妈就是被你害死的,”林卓诚一把揪起林筠额前的头发仔细端详:“你他妈的哪里像我的种,看着就晦气……”
一直毫无反应的少年睫毛颤动了一下,视线和林卓诚对视上。
他小时候曾对父亲这一形象有过幻想,只是每一次提起都会造成母亲的一次歇斯底里,后来便没在提过了。
他盯着林卓诚,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眉眼、鼻子、嘴巴……
少年被父亲揪着头发的那半分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总之表情开始发生变化,脸上的肌肉缓缓向上牵扯,最终定格成了一个乖巧温顺的笑容。
林卓诚被这突如其来的的笑容弄得愣住了,无端有些后背发凉。
他骂骂咧咧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最后松开手直接离开了。
霍裕生当时只觉得这小子他妈的有点邪性,后来他和一群朋友都开始“关照”起这个新来的继弟,半夜在家搞聚会大肆嘲讽,逼着他喝酒或者出门。
林筠本就寄人篱下,最后只能一次次在大半夜被关在门外。
有一次他们当中有一人变本加厉往林筠平时喝水的杯子里加了料,林筠因此进了医院。
霍裕生以为林筠终于要爆发了,甚至有点期待,可惜林筠恢复后没有任何反应,看向他的眼神里反而带上一丝不屑。
霍裕生开始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自那之后没有再让人捉弄林筠,转而干起了偷窥。
偷拍,最初或许只是他变态控制欲和窥私癖的延伸,但在无数次透过镜头凝视那个对一切浑然不觉的少年时,某种扭曲的情绪确实滋生了出来。
林筠开始越来越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脸上时常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独处时却没什么表情,他喜欢白色衣服,遇到难题时会低着头用笔盖碰自己的额头,时常会半夜因为噩梦惊醒,然后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发呆,或者开灯直接坐到书桌边开始背书。
这人对学习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执念,徐娜安排的高价国际学校不去,非要去每天学得苦哈哈的重点高中,学习时长更是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霍裕生觉得只有自己看到了林筠真实的一面,这种秘密的、独占式的窥视,让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亲密感和满足感。
秘密共有的错觉催化了他另一种瘾的膨胀。
第一次被林筠撞见纯属意外。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霍裕生带了几个狐朋狗友和一个眉眼轻佻的年轻男人在偏厅的沙发上厮混,场面不堪入目。
他正沉浸在酒精和欲望带来的短暂麻痹中,一抬头却猛地对上了站在门口的林筠的眼睛。
林筠大概是回来取东西,显然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温和的伪装有一瞬间的剥落,错愕迅速转化为厌恶,立刻转身离开。
那一瞬间,霍裕生本该感到恼怒或尴尬,但奇怪的是,心底涌起的竟是一阵近乎战栗的快感。
自那以后霍裕生的行为开始变本加厉。
他不再是偶然被撞见,而是开始刻意选择在林筠可能出现的时段,计算他回家的时间。
他享受着那种表演的感觉,想象着林筠可能会看到和听到。
每一次他都暗中期待能再次捕捉到林筠眼中那转瞬即逝的错愕、厌恶,或是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这对他而言成了一场互动游戏,林筠的厌恶也成了他确认自己存在,确认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的证明。
他甚至幻想林筠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否也会因他这些行为而产生一丝涟漪?
是否会在无人的角落,想起那些不堪的画面?
“放屁!”霍裕生猛地吼出声,试图用暴怒掩盖内心的慌乱,表情愈发狰狞,“他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话没能说完。
吴恙的拳头已经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
一声闷响。
霍裕生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整个人就被掼得向后踉跄,撞倒了旁边的几个酒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后,狼狈地趴倒在地。
他只觉得半边脸都麻了,紧接着是火辣辣的剧痛。
吴恙没再管他,目光盯着电脑屏幕,他快速操作了几下后定位到了存储路径,U盘里有一整个用林筠的拼音命名的文件夹,里面全是偷拍的视频。
他直接将插在主机上的U盘拔了下来揣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林筠在霍裕生面前蹲了下来。
霍裕生趴在地上,感觉到林筠的靠近,心底竟然可悲地涌起一丝微弱的期待。
林筠会说什么?是嘲讽他咎由自取?还是……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对上林筠平静的目光:“林卓诚在哪里?”
不是关于刚才的冲突,不是关于那些不堪的视频,也不是关于他霍裕生本人。
霍裕生张了张嘴,想说“我他妈怎么知道”,或者继续用轻蔑的态度维持自己可怜的自尊。
但他看着林筠耐心等待答案的眼睛,所有虚张声势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了足足有几十秒,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用没受伤的那边脸贴著冰冷的地板,挤出一句:
“……我带你们去。”
第102章 堵截
霍裕生脸上顶着明显的淤青, 一言不发地带着林筠和吴恙离开了公司,没有试图再说什么。
“他应该在这里,”霍裕生让司机熄了火, 看向后座的林筠:“还没正式移送看守所, 现在算是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你作为直系亲属可以申请见面。”
“我刚刚在车上申请好了, ”林筠微微点头,“谢谢!”
霍裕生摸了下还在肿的脸侧, 转回头。
三人在大厅没等多久, 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从里面走了出来,目光在霍裕生脸上的伤处略微停留, 然后对林筠点了点头:“林先生请跟我来,按照规定只能你一个人进去。”
吴恙:“我在外面等你。”
林筠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跟着工作人员走了进去,被带进了一个简单的房间。
房间里有基本的桌椅,很快林卓诚被带了进来。
短短时间不见, 林卓诚苍老了许多, 头发凌乱, 往日刻意维持的体面荡然无存。
他看到林筠的瞬间,脸上带上一丝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儿子你来了, 你是不是有办法……”林卓诚连忙向前一步,却被身边的工作人员制止。
林筠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回应林卓诚的期盼, 直接问出了想知道的问题:“南式开在哪?”
他的目光时隔几年重新落在林卓诚的脸上, 细细打量他的五官。
林卓诚的眼窝比以前更深了,带着不健康的凹陷,眼里布满血丝, 皮相因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颓败……
林筠五岁那年……或者可能更小,他记不清了。
记忆里只有一幕没有前因后果的片段,也是林筠曾经对父亲这一角色唯一模糊的印象。
他曾无意间撞破了林卓诚的出轨,陌生的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林卓诚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污言秽语。
小林筠呆立在门口,林卓诚猛地回头,看不清楚的脸上却是清晰的恼怒,紧接着便是厉声呵斥:“滚出去!”
小林筠似乎去找了妈妈,但结果如何他没有印象了,只知道大概从那一天起,无休止的争吵、哭闹、摔砸东西成了家常便饭。
他妈妈变得歇斯底里,而林卓诚带给林筠的印象只有一次次粗暴的摔门而去。
林筠至今都有些难以适应较重的关门声,因为自那巨大的声响后,他妈妈总是会停止哭泣,用一种空洞麻木、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的眼神看向躲在角落的小林筠……
在还小的时候,林筠承认他曾对父亲这个角色有过模糊的幻想。
似乎是小学某个冬天的晚上,他和班里的另一个男生都在巷子里被几个高年级的混混堵住抢走了身上的钱。
推搡间,两个小孩的脸上都挂了彩,因为同为受害者,男生拉着并不熟悉的林筠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家。
他家就在镇上临街的单元楼,男生的母亲看到儿子脸上的伤,心疼地直掉眼泪:“他爸!你不能让咱儿子受人欺负!”
男生的父亲闻声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听完儿子的讲述后一把扯下围裙,骂骂咧咧地从门后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走!带老子去找!反了天了,敢欺负我儿子!”
林筠后来没有跟上去,他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往家里走……
回忆来得莫名,林筠收敛心神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南式开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林卓诚眼神下意识地闪烁,身体也不自然地往后靠了靠。
“林卓诚,”林筠打断他,“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他微微前倾,降低音量:“你和南式开合作杀人,不给自己留一点反制或者找到他的手段?我不信。”
林卓诚脸色变得更差,想反驳,却在林筠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筠说得没错,他确实留了后手。
自从在金子山经历过那场诡异的撞鬼事件后,林卓诚就暗中开始接触各路道士,偷偷研究起神鬼之说。
南式开是自己找上门的。
他长相奇特,承诺可以帮林卓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条件只有一个——把林筠交给他。
林卓诚听到南式开的所图,心中终于确信林筠与金子山的闹鬼脱不了干系,他并不关心林筠的下场,一番交流后,便欣然同意了合作。
按原计划,林筠会先被引到追悼会现场,那里已经布好针对他的阵法,能让林筠毫无察觉地逐渐落入二人的控制,再借助林卓诚父亲的身份暂时解释林筠的消失。
可没想到林筠一声不响地回了家,恰好撞上了待在那里的南式开。
南式开被迫暴露,仓促间用手段强行限制了林筠的行动,却又被莫名提前苏醒的吴恙搅了局。
合作因此崩盘,南式开也从此消失。
但林卓诚早就防了一手,他很早就派人在南式开那个破旧的老人手机里动了点手脚,植入了一个很隐蔽的定位程序。
南式开这辈子利用神神鬼鬼干了不少脏事,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最终会栽在现代科技发展上。
林筠看着林卓诚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施加压力:“霍裕生是什么德行你也清楚,如果我现在走出去告诉他徐娜是你害死的……哪怕法律上没有你杀人的证据,他会不会想办法让你在里面待得更舒服一点?”
林卓诚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而我,”林筠的声音放缓,“如果你配合,我可以帮你周旋,至少让你不至于把牢底坐穿,南式开对你……也是威胁不是吗?我们目标暂时一致。”
审讯室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林卓诚才重新开口:“好……我可以把找到他的方法给你,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得先想办法把我弄出去,保释也行,霍裕生让我个人账上所有财产全部冻结了,我在这里面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出去,我才能拿到那个东西。”
林筠摇头:“不可能,保释你需要时间、金钱,还有风险,我要先确认你能找到南式开。”
“你!”林卓诚有些急了。
“听我说完,”林筠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南式开对于我和吴恙而言可找可不找,他躲得越远,对我们威胁就越小,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他露出马脚,但你呢?”
“现在的证据对你很不利吧?时间拖得越久你越没好处,南式开是你手里唯一的筹码,你确定还要把它捂着?”
林卓诚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胸口剧烈起伏,想起警察闯入办公室时的画面。
霍裕生就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被带走。
霍裕生背后站着不少股东,这次显然是精心策划,要将他彻底按死。
林卓诚深吸一口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极不情愿地吐出一个电话号码。
“打给这个人……他那有能追踪到南式开的设备。”
林筠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会去核实,如果是真的,我会安排律师过来。”
他转身走向门口,身后传来林卓诚的声音:“别让我等太久。”
林筠轻轻带上了门,喃喃自语:“谋杀是要偿命的……当然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在模凌两可地给霍裕生说完徐娜的死因以后,林筠和吴恙很快靠着林卓诚给的联系方式拿到了一部手机。
屏幕上,一个猩红的光点正在城市东郊的边缘地带规律闪烁。
“东郊,”吴恙晃了晃手机,嘴角挂着略带玩味的笑,“这老小子挺会挑地方。”
出租车在红点显示位置的边缘停下,面前是一个残破的厂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点气味。
两人循着定位进入一栋废弃车间内部。
车间深处,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二人对视一眼,放缓了脚步,借着角落里几根蜡烛的微光,他们看到了南式开。
他的脊背较之之前佝偻得似乎更厉害了,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服,也已然突起了一个模糊头颅的形状。
南式开正围绕着一个用黑血画就的诡异法阵忙碌着,阵眼处摆放着几件散发着器物,口中念念有词。
“谁?”南式开猛地停下动作,扫向四周。
林筠和吴恙心头一紧,却听见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阴影中,一位身形瘦削的老妇人走了出来。
烛光映照在她脸上,正是南玉竹的奶奶,南式开的母亲。
她看着法阵中形容枯槁、背驼如山的儿子,嘲讽道:“这么多年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东躲西藏,你现在的样子,比我这快入土的老太婆还要腐朽。”
南式开脸上肌肉抽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