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来说它算不上正儿八经的鬼,按老辈走阴人和道门杂录的说法,其更近乎于残灵。
人初死之际,三魂七魄未散尽,还会留下一点没意识的灵在阳间飘荡。
若是恰逢生人以特定咒语、仪式加之于笔,便极易将这些涣散的的残灵汇聚起来,附着在笔窍之上。
请来的也往往不是一灵,而是周边许多新逝者残念的驳杂聚合,没多大本事,只可应答问卜,且所言虚妄参半、吉凶难料。
若所问之事恰巧与死者死因相关,便有可能激起其残存怨怼,显化凶兆。
也正是因为这样,玄大爷才敢让玄承宇独自练手。
但玄承宇不这样认为,笔仙一消,他人就开始飘了。
与此同时,刚刚摆脱了笔仙的几个学生不约而同地揉了揉肩膀:“奇怪,怎么突然感觉身上变暖和些了?”
“是啊,刚才后脖颈一直凉飕飕的,现在好像好了。”
林筠面不改色也跟着抱了下肩膀:“嗯,夜风停了,是暖和了些。”
“是吗?”几人心头的疑虑被打消。
“哎呀折腾这半天,饿死老子了!”玄大爷忽然摸着肚子嚷道:“吃饭吃饭,我想吃饭!”
玄承宇立刻配合地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对着灵异社的几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我阿爷,老小孩儿得宠着,那我们就先撤了,几位,回见啊。”
灵异社的几个学生跟着摆了摆手,直到一行人走了之后才意识到不对。
“他们到底过来干嘛来了?”
林筠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校外走去,玄大爷确实是饿了,背着手走在最前头,目标明确地钻进了校外一家面馆。
落座后,因巨大成就感还在飘的玄承宇大手一挥,颇为豪气地站起身:“今天这顿我请了!我去点单!”
说着就兴冲冲地朝前台走去。
玄大爷看着孙子的背影,笑了笑,转头和气地对旁边的服务员道:“姑娘,麻烦给张纸,再借支笔用用呗。”
服务员很快拿来了纸笔。
玄大爷接过,慢悠悠地站起身:“你们先点着,我出去抽口烟。”
说着便拿着纸笔走出了面馆。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溜达回来,神色如常地将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孟驰:“小孟啊,把你身上那个牛皮信封拿出来,把这个也装进去收好。”
孟驰乖乖照做,将那张纸塞进了之前玄大爷郑重交给他的那个信封里。
“不好意思啊刚去了趟厕所!”玄承宇小跑回座位,看着几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也赶紧唏哩呼噜把面往嘴里挑。
玄大爷很快吃完,放下筷子抹了把嘴:“你们小年轻慢慢吃,我吃好了,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顺便买包烟。”
“好,那阿爷你快点回来!”
玄大爷摆了摆手,最后看了眼玄承宇埋头吸面的样子,出了面馆。
等到玄承宇终于吃饱喝足以后,几人慢悠悠走到前台结账,却见服务员笑着摆手:“刚才那位老爷子已经结过啦,他还特意留了话呢,说……”
服务员回忆了一下,复述道:“他说我来就是想看看我孙子,现在看到了也放心了,告诉他们,我先回去了,让他们好好的。”
玄承宇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这老头儿……又来了。”
玄大爷行踪一向潇洒自如,常年处于失联状态,玄承宇对于阿爷这种不告而别的做派已经习惯了。
一行人走出面馆开始往学校赶,玄承宇一边走一边跟另外三人吐槽:“我跟你们讲,我阿爷小时候带我去镇上赶集,一转头人就没影了,最后我在茶馆里找到他,正看人打牌……”
“要赶不上宿舍门禁了!”孟驰看着时间,哀嚎一声打断他,拽着人就跑,“都怪你,吃碗面磨磨唧唧,跟数着根吃一样!”
“那面烫嘴我不吹吹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猪八戒吃人参果!”玄承宇一边被拖着跑,一边不服气地反驳。
吴恙看着两人拉扯跑远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拉着林筠跟在后面:“别急,真赶不上了就去我那儿凑合一晚呗。”
这话一出,前面拉扯的两人同时刹车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贱兮兮的表情。
玄承宇:“恙哥,这不好吧?”
孟驰挠了下脸:“我们俩这么大瓦数的电灯泡过去,万一不小心坏了您和筠儿的好事,那罪过可就大了!”
“就是就是!”玄承宇疯狂点头。
话音未落,一旁的林筠突然抬腿,一人一脚踹在两人的屁股上。
“嗷!”
“哎哟!”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捂着屁股嗷嗷叫着就往宿舍楼的方向猛冲。
“追!”吴恙见状一把拉起林筠的手腕,也迈开长腿,笑着朝前面那两人追去。
四道身影在校园的路灯下发出阵阵怪叫。
日子仿佛一下又回到了普通的校园节奏,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上课、吃饭、在宿舍插科打诨。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
吴恙照例靠在林筠教室外的走廊墙上,看着人流涌出。
林筠和孟驰、玄承宇一起走了出来,很自然地走到吴恙身边。
两人并肩走在前面,孟驰和玄承宇则跟在后面,讨论着晚上吃什么。
“……我阿姨的事,”林筠的声音带着考量,“虽然很不想和那个家里的人有什么牵连,但我想了很久,她不该死得那么不明不白,我既然知道林卓城和南式开与此事有关……至少要让他们伏法。”
吴恙侧头看着他,刚想说什么。
突然,身后玄承宇的手机响了起来。
“谁啊这是?”玄承宇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备注时表情愣了一下。
孟驰凑近看了一眼;“谁打的?”
“公安局!”玄承宇回了一句,然后接通电话放到了耳边:“喂您好?”
走在前面的林筠和吴恙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只听玄承宇对着电话应着:“啊……是,我是……玄德忾是我阿爷。”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玄承宇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放大,脸上是一片空白的惊恐。
孟驰被他的样子吓到:“怎么了?警察说什么了?”
玄承宇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回荡着刚才听到的内容。
“很遗憾通知您,您的祖父玄德忾先生尸体于今日下午被人发现,根据现场情况和初步勘察,排除外力侵害,符合自然死亡特征,现需要直系亲属前往市第一人民医院太平间进行遗体辨认,并办理相关手续。”
【小宇啊,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爷可能已经不在了……
别急着哭鼻子,多大的人了, 丢不丢人?
你大爷这辈子活得痛快, 死也得死得利索,就是有点放心不下你个傻不隆咚的小子。
上个月我在西南那边帮人作法, 有一家人刚搬了家,非说里面闹黄皮子, 半夜锅碗瓢盆乱响。
人家高价钱请我过去一看, 结果就是个阴寿将尽的怨鬼,简单得很。
我正搁那儿做法事呢, 突然觉得眼前发黑,胸口闷得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一口气没上来栽那香案前头了,那家人吓得屁滚尿流,把我抬去医院, 跟医生说我被黄皮子上了身, 差点没被打包送精神科去……
那医生给我开了一堆检查, 不是中邪,是中了癌, 医生说是晚期,没多少日子了。
总算知道为啥最近总觉得不得劲,本来还以为是年纪大了。
不过也好, 你阿爷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活够本了, 阿爷自己不觉得难过,你也别闲得没事干替你阿爷操这个心。
小宇啊,阿爷这辈子, 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记得你小时候被你爹妈送到我这儿的时候,哭得满脸都是鼻涕泡。
后来你跟着我东奔西跑,看我给人驱邪看风水,别的小孩在外面疯玩,你就蹲在人家门槛上玩石子儿,或者抱着本旧书能看一天。
那时候阿爷忙,也没顾上给你找几个玩伴,现在想想,让你连个能打架吵嘴的朋友都没有,是阿爷疏忽了。
所以后来我总催你,上了大学别光闷着头学习,得多和人打交道,交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吹牛也行啊!
人这一辈子,不能活成个孤家寡人。
我没打算把你教成啥大人物,就盼着你平平安安,当个普通人,离我们这行远远的,别像我,也别像你爹妈……被我随口一说出门送了命……
唉,提这个干嘛,说点实在的。
阿爷我这辈子攒下的钱分成两份,一份送给村头的人买酒买烟了,毕竟村子里的人帮衬咱爷俩这么多年。
另一份给你留着,银行卡就放在牛皮袋子里,密码是你生日,钱不多,但够你安稳念完书,再凑个小房子的首付。
以后好好过日子,别亏待了自己。
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逢年过节再给我倒杯酒念叨念叨就行。】
玄承宇又从厚重的牛皮纸袋里又摸出了另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是玄大爷在饭店时匆匆写的那张。
【小宇:
嘿,没想到还有一张吧,阿爷我又杀了个回马枪!
刚才在面馆外头抽根烟的功夫想了想,还是得再啰嗦几句。
其实我来学校找过你两趟,第一趟在你宿舍楼下等了半天没瞅见人影,第二趟又在你们食堂门口蹲了半天,净看见些小年轻成双成对,也没找到你这傻小子。
我还寻思我孙子是不是光顾着学习,变成书呆子了?
第三趟我本来都打算走了,心想这孙子怕是跟我没缘分喽,结果让我在操场上逮着你了,还是你那个姓吴的同学眼睛尖,先看见的我。
走进一看,好小子,晒着太阳睡得四仰八叉的,旁边还有几个朋友陪着。
我心里的大石头忽然就松了一半。
没想到你个臭小子居然会走阴了,那个又得意又心虚的表情跟你爹当年一模一样……唉,也许这就是命吧,我们玄家的人到底还是绕不开这条路。
既然躲不开,那就不躲了。
路是你自己的,怎么走你自己决定,但你记得遇事别逞英雄,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多跟你那几个朋友商量,尤其是那个吴恙,刚开始看走了眼,现在想来,这小子道行恐怕比你阿爷还深。
林筠那孩子看着淡淡的,实则心思细致讨人喜欢,孟驰嘛阳气旺心思纯,跟你一样是个傻小子,你有这么一群好朋友阿爷也放心了。
牛皮袋子里除了银行卡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是我玄家压箱底的一些术法,本来想带进土里的,现在干脆还是留给你算了,自己没事翻翻吧!】
玄承宇握着信纸的手一直细微地颤抖,即使阿爷在信中所写的内容洒脱,也并不能消解他此刻的痛苦。
林筠、吴恙和孟驰的安慰话语在他耳边模糊成一片嗡嗡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将两张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塞回孟驰拿给他的牛皮纸袋,紧紧捂在胸口,然后转身就往校外跑去。
“玄承宇!”
“等等!”
三人喊不住他,只好拔腿追了上去。
一路无话,玄承宇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拦车、报地址,大脑放空。
几人很快赶到了医院,确认完信息后被医生带到了负一楼的太平间。
冰冷的金属柜门被缓缓拉开,白布下露出了玄大爷安详的遗容。
他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身上看不出任何外伤或痛苦的痕迹,但在林筠走阴的视角里,其身上却蒙着一层奇怪的阴煞。
“阿爷……”玄承宇扑到担架床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猛地闭眼,双手在身前掐诀,再睁开时已进入走阴状态,视野骤然切换。
太平间的空气在此时的视角里变得污浊不堪,常年停放尸体所凝聚的怨气几乎凝成实质,灰黑色的雾气在整个空间盘旋。
没有及时被家人带走,从而暂时在医院保存的死者里存在不少死于恶意谋杀、车祸等惨烈事件的人,这些横死之人自然也成了怨鬼。
此时此刻好几个散发着不甘和怨恨的魂体在有限的空间内漫无目的地飘荡,逐渐转向了玄承宇和其身后的林筠。
玄承宇疯狂地在这群怨魂中寻找,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玄大爷身上,也发现了其身上那一层特殊的阴煞。
带他们下来的医生站在稍远的地方,见状有些疑惑:“你在找什么?……请节哀,老人走得很安详……”
“怎么会?”玄承宇没有搭理他,只是死死盯着玄大爷身上那层阴煞,意识到阿爷的死可能并不是警方所说的自然死亡。
他突然开始对着空气崩溃低吼,“阿爷你在哪?你出来,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害了你?阿爷!”
他整个人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变得不稳定,那些怨魂带着恶意开始缓缓地朝林筠一行人聚拢过来。
“你、你你阿爷不就躺在你面前吗?”医务人员偷偷往后退了两步。
日常不会有人在停尸间搞恶作剧之类的,因此即使工作人员待惯了这里,也一时间被玄承宇奇怪的举动搞得冷汗直流。
“不好意思啊医生,我朋友他……他和他爷爷感情特别深,一时接受不了,可能出现了些幻觉!给您添麻烦了,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就一会儿。”林筠适时解释。
医生狐疑地看了看玄承宇,又打量了一会林筠、吴恙和孟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些。
医院里确实也有过家属因极度悲伤而行为失常的情况,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不少:“那……好吧,三分钟,中途有什么事情按墙上的呼叫铃。”
他最后瞥了一眼玄承宇,摇摇头,刚准备快步走到了门边,被玄承宇叫住了脚步。
“你手里的笔和纸可以用一下吗?”
医生被这突兀的请求弄得一愣,迟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记录板和夹着的笔。
“求您了,就一会儿。”玄承宇的眼神近乎哀求。
医生叹了口气,将板和笔递了过去:“请节哀!”说完,便快步走远了一些,将空间暂时留给了他们。
玄承宇手里拿着纸笔,目光扫过身边的孟驰、林筠和吴恙。
三人脸上都有一些担忧,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林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拍了拍玄承宇的肩膀。
可玄承宇从小偷看家里的那些书,又何尝不清楚林筠想说的道理。
阿爷死得坦然,魂魄自是不会滞留在阴阳缝隙之间化作怨鬼徘徊,走阴根本就是徒劳。
周围的怨鬼已经将他们围拢。
玄承宇直接蹲下身,将记录板垫在膝上,撕下上面的纸铺在地上。
他抬头看向孟驰:“哥们,帮我一起。”
孟驰二话不说蹲到他对面,两人一同握住了那支中性笔,笔尖悬停在白纸上方。
“笔仙笔仙,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今生……”玄承宇带着迫切,开始念诵起笔仙的口诀。
林筠和吴恙对视一眼,没有阻止。
吴恙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微动,撸下手腕处的一串朱砂,发动阵法将那些试图靠近、充满恶意的怨魂推拒开来。
随着玄承宇所念的口诀一遍遍重复,笔尖开始颤抖,然后真的自己动了起来,只是划出的线条杂乱无章,毫无意义。
“阿爷……是你吗?”玄承宇眼睛死死盯着笔尖。
笔尖疯狂地乱转,画出一堆毫无意义的螺旋。
“阿爷,是谁?是谁害了你?”他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笔尖又开始滑动,这一次,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个“死”字,接着又是混乱的涂鸦。
吴恙看着纸上的混乱痕迹,终于忍不住开口:“这里是医院,回应你的不知道是哪个角落里残留的灵,更可能是许多残念的混杂……它们根本不知道答案,不可能恰好是阿爷。”
玄承宇的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耸动:“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可我、我就想试试……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