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链被拉开。
林筠的手探入他外套内侧的口袋, 略微摸索了一下,从里面掏出了旧布娃娃。
吴恙看着那个被林筠握在手里的娃娃, 嘴巴张了张, 半天没说出话来。
就在吴恙还处于极度震惊和社死状态时,林筠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他将娃娃举到眼前。
虽然他的眼睛依旧无法视物, 但一种奇异的、清晰的视觉画面却直接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看见了,通过娃娃那双纽扣眼睛!
林筠缓缓地将娃娃的脸转向一脸懵逼、耳根通红的吴恙。
画面有些晃动。
吴恙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点乱, 眼眶有点红,平日里总是挂着散漫笑容的脸此刻写满了巨大的震惊。
林筠嘴角勾起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举起娃娃,然后尝试着控制它用软塌塌的布胳膊, 轻轻地戳了戳吴恙僵住的脸颊。
吴恙猛地回神, 对上娃娃那双纽扣眼睛, 又看看林筠明显透着一点戏谑笑意的脸。
“咳,”吴恙下意识抹了把脸, 声音还带着点不自在,“这个娃娃吧……它……”
“可以感知我的安危,”林筠语气平静地接话, “还可以远距离传递符咒。”
“你怎么知道?”吴恙凑近娃娃, 社死的念头猛地窜进脑海,“等等,你能通过它听到声音, 那我之前在其他地方说的那些话……”
“那倒没有,只出现过两次。”
“两次?”吴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张地追问,“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说什么了?”
“嗯……”林筠拖长了语调努力回忆,“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吴恙眯起了眼睛,猛地伸手摸向林筠的侧腰,“这样能不能想起来?”
林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怕痒,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缩,压抑已久的笑意混合着惊呼终于冲破,“哈哈哈哈哈哈……等等,吴恙!别……”
他一边躲闪,一边忍不住笑出声,举着娃娃的手剧烈摇晃起来。
娃娃颠簸晃动,纽扣眼睛捕捉到的画面天旋地转。
直到其视线无意中对准了林筠自己。
凌乱的额发被汗水濡湿,眼尾泛红,微肿的嘴唇正因笑闹和喘息张开。
这……这是谁?
林筠怔了一瞬,第三视角看到自己如今这个模样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赧瞬间席卷。
他猛地将娃娃摁进自己怀里,死死抱住,整张脸变得更红。
吴恙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停了手:“怎么了?”
林筠抓了抓头发,用手不经意挡住自己发烫的脸:“我的视觉和听觉被南式开用佛像弄成现在这样,还能恢复吗?”
提到正事,吴恙也没有再打闹,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灌进车内,稍稍吹散了有些旖旎的气氛。
吴恙深吸一口气,语气认真起来,“别担心,能恢复……南式开不过是仗着那尊邪佛残存的窃运之力,强行转移了你的灵觉感知。
他声音里带着上冷冽的笃定:“我爹留了一套镇魂旗,能将邪佛残留的阴寿彻底冲垮碾碎,它怎么吞过去的,我们就怎么一丝不差地、加倍地抢回来!”
吴恙说着,准备回到驾驶座:“走,我们现在就回……”
话未说完,却被林筠轻轻拉住了手臂。
林筠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将手中的娃娃转向车窗的方向,让那双纽扣眼睛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大海。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在这里等日出的话,能看到吗?”
吴恙愣了一下,顺着娃娃的目光看向窗外无垠的黑暗。
“能,”他点了点头,“这片海朝东,太阳会从海平面升起,我爸妈以前带我来这里看过日出。”
林筠开心地点了点头,握着娃娃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我们天亮了再回去吧!”
吴恙看着他脸上隐隐的期待,最终用手拍了拍林筠手里的娃娃,“好啊,听你的!”
他率先跳下车,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伸出手:“来,慢点!”
林筠把手递给了他,借力站起身。
他调整着娃娃的角度,试图分辨车外的地形,但视角的差异和黑暗还是让他判断失误。
脚刚落地就踩上了一块松动的砾石,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去……
吴恙手臂一展,稳稳当当地将人揽进怀里,“投怀送抱啊林同学!”
林筠借着他的力道站直,没像预想中那样害羞,反而眉眼弯弯笑得坦率:“是啊!”
“……”
吴恙被这记直球噎得猝不及防,准备好的后续调侃全卡在了喉咙里。
他恍然回想起过去每一次自己逗弄对方时的情景。
林筠这人平时不声不响,样貌乖乖的,给人一种不太禁逗的内敛感觉,却总能以一种极度坦荡的姿态把话原封不动甚至加倍地砸回他脸上。
这次不能就这么算了。
吴恙低笑一声,手臂骤然发力,直接把人拦腰扛上了肩头。
林筠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吴恙背后的衣服。
吴恙毫不客气地抬手,在林筠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哎!”林筠发出不满地抗议。
吴恙没搭理林筠徒劳的挣扎,大步流星地就朝着海浪声传来的方向走,顺着刚才的话头扬声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扛着人稳稳地踩过礁石滩,直到冰凉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飞溅的浪花几乎快打到鞋面,才小心地将人从肩上放下来,却依旧圈着胳膊没松手:“服务还满意吗?”
海浪在他们脚边翻涌,人声混在风里。
林筠缓缓把娃娃举起观察了一下四周,还没来得及摇头,吴恙先因为他呆呆的动作笑出了声。
吴恙干脆从林筠手里拿过娃娃,解下自己辫梢的红色发绳绕过,再顺出几缕林筠的额发打了个结。
“现在怎么样?”吴恙稍微退开一点,端详着自己的杰作,“解放双手,视野开阔,高度也还比较合适。”
而此刻的林筠额前立着个瞪着黑色纽扣眼睛的布娃娃,刘海的碎发被发绳缠绕飞翘,变成一个短短的傻气小揪揪,整个人显出几分罕见的呆萌。
林筠稍微低了点头,让娃娃的视线正对吴恙。
海风将吴恙脑后的发辫扯散,略长的发丝凌乱飞扬,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和深邃的眉眼,勾勒出一种张扬不羁的轮廓,与沉郁的海天背景融合……
林筠拉过吴恙的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粗粝的砂石,最终在一块被海浪冲刷得相对平坦的巨大礁石上坐下。
海风更猛烈了些,带着深夜的寒意。
“第一次听见……是你在沙漠的一个晚上。”林筠忽然开口,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吴恙的下颌,“当时你这里还有一道伤口,现在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啊?”吴恙抬手摸自己的下巴,脑子里飞快倒带那段时间的记忆,语气有点发虚,“……那时候啊,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嗯,”林筠把下巴埋进膝盖,“你说发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洞窟,要带我也去看看。”
他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一丝极淡的抱怨,“结果我等了整整一天,也没能再共感第二回!”
吴恙:“……”
河西之行他属于不告而别,此刻被当面戳破以后顿时有些语塞,眼神飘向漆黑的海面,没敢接话。
林筠歪了歪头,整张脸都埋进了手臂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他头顶那个娃娃却直溜溜地盯着吴恙,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离日出还早……吴恙,你给我讲讲沙漠里的事吧,就讲讲……那个洞窟。”
海潮声催促着轰鸣。
吴恙知道这关是绕不过去了,抓了抓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长发,妥协开口。
“那地方可邪门了,也确实漂亮得不像话,里面的石壁用手电光打上去,全是五颜六色的画,颜料应该是用稀有矿石调的……”
吴恙一边讲述,一边让林筠靠着自己,用外套裹住他。
二人面对着一片墨黑的大海,直到天空在吴恙轻声细语的讲述之中隐隐透出丝绒般的深蓝。
海风变得更冷冽了,带着一种涤荡人心的清新。
他们没再说话。
林筠安静地靠着吴恙,吴恙则低头看林筠专注的侧脸和盛满了期待的表情。
等待变得宁静而漫长。
终于,在海天相接的最深处,墨色开始一点点褪去,染上靛蓝、灰紫,最后是一抹极其柔和的粉金色。
然后一道锐利的金光刺破了一切朦胧。
一个燃烧着的金色弧边从黑暗的海平面下跃出,势不可挡地向上攀升,将周围的一切都渲染上辉煌的色彩。
云霞、海浪、甚至他们脚下的礁石,被一层层点亮。
天光豁然开朗。
新生的阳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海面,波光粼粼,如同铺开了一条碎金闪烁的道路,直直通往他们脚下。
林筠通过娃娃那双纽扣眼睛,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切。
那磅礴的、充满生命力的光芒,也仿佛瞬间照进了他沉寂黑暗的世界深处。
他握紧了吴恙的手。
吴恙也反手握紧他,低头在他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
没有人说话。
只有海浪声、风声,和彼此交握的双手间传来的温度。
两个少年依偎在巨大的礁石上,身后是漫长的黑夜,面前是喷薄而出的朝阳……
和一个刚刚开始的、洒满金色光芒的早晨……
最后一丝霞光也渐渐融入澄澈的蓝天。
吴恙动了动被林筠靠得有些发麻的肩膀, 抻开长腿对着大海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他猛吸一口冷空气,然后双手拢在嘴边,毫无征兆地对着海平面放声大吼:“早上好呀筠儿!”
“早上好!”一旁的林筠也突然站起身, 用尽力气朝着海大喊。
吴恙继续:“我好开心!”
“我也好开心!因为和你一起!”林筠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臂, 只觉得身体里的沉郁似乎都被海风和阳光涤荡干净,一种久违的轻快流遍四肢百骸。
“你说什么?”吴恙故意用手拢在耳边吼道。
两人对视一眼, 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林筠笑着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我说, 我——喜——欢——你——”
二人的喊声在海天之间回荡, 带着毫无保留的赤诚和热烈,瞬间被海风送出去很远……
就在吴恙再次吸足气准备喊出下一句的时候,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侧前方的沙滩。
不远处的滩涂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家人,一队年轻夫妻正弯腰挖着沙, 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拎着小桶和塑料铲子,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这边。
显然,他们这出激情澎湃的对吼已经成了别人亲子赶海之余的插曲。
吴恙赶紧伸手捧住林筠的脸, 轻轻把他的脑袋转向那一家人的方向。
林筠头顶的娃娃一眼对上那个好奇张望的小朋友, 以及他身后明显也注意到这边动静、正忍着笑看向他们的父母。
林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一把拽住吴恙:“我们走吧!”
“是……走了走了!”吴恙也附和,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礁石滩, 落荒而逃一般回到了车上。
吴恙关好车门后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模样,扭头看向身旁的人,“筠筠小朋友, 要吃早饭吗?”
“筠筠?”林筠忍不住偏过头, 肩膀笑得微抖,“这是个什么称呼……”
“那该怎么叫?”吴恙凑近压低声音:“孟驰他们都喊你筠儿,那我总得特殊一点吧?你要是不满意……帮我想一个?”
“嗯……”情侣间的称呼对林筠来说属于知识盲区, 他认真想了一会后回道:“之前你带过的那家豆浆和包子很好吃!”
这答案牛头不对马嘴,吴恙先是一愣,随即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他从善如流地举起大拇指:“有眼光!他家店就开在我上学路上,以前每天早上出门就去老板那拎早饭路上吃,我爸一周去结一次帐……”
吴恙一边讲着以前的事情,一边发动引擎,跑车沿着沿海公路疾驰,汇入清晨逐渐繁忙起来的城市车流。
这辆造型嚣张的跑车很快成了马路上的焦点,引得不少路人和车主纷纷侧目。
吴恙瞥了一眼窗外那些不加掩饰的视线,像是才想起这茬一样问道:“话说……我把霍……霍什么的车开出来了,他回头不会报警告我偷车吧?”
林筠闻言嘴角勾起,看到吴恙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我看你这表情,可半点不像是怕他找麻烦的样子。”
他稍稍收敛笑意:“霍裕生现在大概正忙着和林卓城还有那些股东扯皮,至于我们?”
他顿了顿:“霍裕生涉嫌使用违禁药物,林卓城非法拘禁,这些事哪个经得起查?他们只会祈祷我最好别再出现,更别去报警!”
林筠说得极其冷静,甚至带点冷嘲,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
吴恙伸过手捏了一下林筠的冷脸。
车子驶入大学城附近的老街区,速度慢了下来。
吴恙左右张望着,最终把车停在了一个窄小的巷口。
跑车与周围冒着热气的早餐摊、骑着自行车买菜的居民显得格格不入。
“等我一分钟,”吴恙跳下车,走向一个支着棚子、蒸汽缭绕的摊位。
“王叔!六个肉包,两杯豆浆!”吴恙显然是熟客,隔着老远就喊。
正在忙碌的老板抬头,看到是他,立刻笑起来:“是安然啊!好些天没见……嚯!”
他的笑容在看到吴恙身后那辆跑车时瞬间变成了震惊,“你这什么情况?开这么个家伙来买我这一块钱一个的包子?”
吴恙随口开始胡诌:“这不是中彩票了嘛叔!”
“得了吧你个小破崽子,”王叔一边装着包子豆浆,一边念叨:“我还不知道你吗,真中彩票了也不得买这种不中用的玩意儿!”
“那还是王叔懂我,这车是我朋友租的!”吴恙吹完一顿马屁,拎着早餐快步溜回车上,把早饭塞进林筠手里。
车子重新启动,很快驶入一个绿树成荫、环境静谧的老小区。
四周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但维护得很好,透着一种书卷气的安宁。
吴恙把车停在一栋楼下,领着林筠上楼进门。
屋子里宽敞明亮,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洒在原木地板上,家具多是暖色调,看起来有些旧了,却舒适温馨。
沙发上随意搭着几条柔软的针织毯,靠垫形状各异,巨大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还有些地方歪歪扭扭地塞着文件夹和卷起来的图纸。
“随便坐,就当自己家。”吴恙把钥匙扔进门口一个陶瓷碗里,然后把沙发上一个懒人豆袋推到一边,给林筠腾出位置,“我爸妈以前就爱瞎折腾,东西多了点,别介意。”
林筠依言换好拖鞋,脚步却停在了客厅挂满了照片的墙前。
墙上仿佛铺开了一部温暖生动的家庭史,最多的是吴恙父母在各种奇异地质景观前的合影,穿插其间的是吴恙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穿着开裆裤露着小米牙傻笑的,小短腿蹬着儿童自行车的,抱着爸爸的头骑在肩上往前冲的,小河边挽着裤脚举着鱼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在学校运动会满头大汗却笑得意气风发的……
吴恙似乎从小就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小学时期还被他妈妈扎过双马尾辫,气质温柔的女人在照片里看着儿子的样子笑得前仰后翻,小吴恙就一脸无奈地在一旁看着,额头上还画了颗圆不溜秋的红色美人痣。
林筠有些怔忡,缓缓扫过这个与他认知中的家截然不同的空间,里面充盈的爱让他脸上浮现出几丝羡慕。
“发什么呆呢?”吴恙从房间里抱出一个颇有年头的樟木箱子,他嘴里还叼着肉包,声音有些含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