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蜷缩在猪圈的角落,她死死盯着漆黑的屋内,直到王位良的鼾声如雷般响起,王母的咒骂声也终于停歇。
她动了。
手指抠进泥土里,她一点点挪向木柱。
那根拴着铁链的柱子已经被她偷偷磨出了一个缺口,只要轻轻一推,铁链就能滑出来。
咔嚓,木屑簌簌落下,铁链终于从柱子上脱落。
女孩浑身发抖却不敢耽搁,她赤着脚,蹑手蹑脚地爬向屋后。
她白天被拖进屋里时,曾趁着王位良完事后不注意,把他不怎么穿的一双鞋从窗户扔在了草丛里。
只要穿上鞋,她就能跑得更快。
只要跑进山里,她就能活。
计划了不知多久的逃跑行动终于有了机会实施,所以一向沉默的她,在今天晚上还特意和那个轮椅少年说了谢谢。
可当她颤抖着拨开草丛时,呼吸却骤然停滞。
鞋子不见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王父的声音突然从屋前传来,伴随着打火机“咔哒”一声响,他正往猪圈处走去。
女孩的瞳孔紧缩,顾不得再找鞋,转身就往黑暗里冲去。
可赤脚踩在碎石、枯枝、泥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血珠很快从脚底渗出,在泥地上留下暗红的痕迹,可她不敢停。
“人呢?!”王父的怒骂声离着老远,仍然炸响在她心头,紧接着,远处屋内灯光骤亮,王母尖利的嗓门和王位良的咒骂声混在一起。
女孩拼命往前跑,喉咙里涌上血腥味,脚底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慢下来。
只要再远一点……只要再快一点……
“果然在那儿!”
王位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女孩猛地回头,看到王父拎着锄头向她追来,王母和王位良紧随其后,三人狰狞的面孔在月光下如同恶鬼。
锁链的重量和脚底的刺痛让她越发抬不起脚,她跑不掉了。
“贱骨头!还敢跑!”王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地上一掼。
女孩的头重重磕在石头上,眼前一阵发黑,可她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指甲深深抠进王父的手腕里。
“我杀了你!”王父暴怒,抡起锄头。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后软软倒下。
血从她的额角汩汩流出,染红了半张脸。
她睁着眼睛,望着夜空中的星星,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可最终,她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晦气!”王母啐了一口,“人是不是死了?现在咋办?”
王父阴沉着脸,“放心吧!这事除了林卓信那瘸子以外没人知道,而且这贱人跑的方向是他报的信,他不会说出去的。”
“那队接亲人不是说有人让他凑冥婚的单子吗?把她拿去买了不是刚好吗?”王位良探头探脑地说着。
“这主意好!”王母一拍掌,“尸体都省得自己处理了。”
而此时,在王家的院子前,林卓信坐在轮椅上,手里捏着一双破旧的鞋子,嘴角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弧度。
他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病态的颤抖,“你怎么能抛弃我独自跑掉呢?”
说完,他盯着自己两条没有知觉的腿,突然又开始大笑。
自从腿无法走路,林卓信的心理在日复一日的搓磨中早已扭曲。
林卓城可以离开村子去大城市里打工,恋爱创业,带着女朋友回来和父母商议婚事。
而他却只能成为村里人口中的那个林瘸子,甚至有时还需要父母半夜帮他处理失禁的床单。
他满心愤恨,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直到发现那个被锁在猪圈里的女孩。
女孩脚踝上的铁链比他轮椅的刹车更牢固,当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施舍的食物时,他第一次感受到比止痛药更强烈的战栗。
但最令他兴奋的是女孩眼中逐渐熄灭的光,完美复刻了他自己的灵魂溃败史。
多么奇妙啊,原来让别人也坠入深渊,竟能缓解自己的疼痛。
他沉浸于掌控的喜悦,救赎者的身份,沉浸于女孩对他的依赖。
可那簇火苗今晚竟然又再次出现,她甚至特意在自己离开前说了谢谢。
她需要他,依赖他,甚至感激他。
那她怎么能逃呢?
当他被困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里,她也必须留下来,永远陪着他……
第46章 结阴契
结阴契, 即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鬼,问灵的内容为林卓信和女孩的共同记忆。因此自女孩彻底身亡后,记忆已经没有了下一幕, 四周变成一片黑暗。
林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张了张嘴,却因为想说的太多, 反而哽在喉间。
从王家人最后的话推断,女孩的尸体也没能被妥善处理, 而是被王位良一家卖给了接亲队, 不知和谁结了冥婚。
“所以...”林筠缓缓说道,“那个被塞满冥币的..….”
“只能说活该。”吴恙冷笑:“赚死人钱行亏心事, 死的时候肚里满财,挺顺他意的!”
“按这么说, 王位良三人都是女鬼所杀?”林筠问道。
但还没等吴恙回答,他自己已经察觉不对:“这女孩的死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如果要报复的话, 怎么等到现在才开始?”
林筠顿了顿:“……而且正常情况下, 鬼也杀不了他们!”
“结了阴契, 鬼就能通过活人短暂进入阳间。”吴恙一脸牙疼的表情,皱了皱眉:“至于这变态怎么拿到的邪术, 二重问灵应该能看到。”
说完,吴恙摸出蝉玉,拉过林筠的手腕。
“九幽洞照, 黄泉开眼!显汝祭献时, 现汝断肠刻!”
随着二阶问灵的开始,如墨的黑暗缓缓消退,争吵的声音逐渐升高。
“我不需要!你们聋了吗?要我说多少遍!”林卓信带着愤怒的咆哮声传来。
“总要有个人照顾你的呀儿子!”老人声音带着哭腔祈求, “等我们哪天在床上爬不起来,你怎么办呐?!”
“啪!”
紧接着是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林卓城将面前的饭碗狠摔在地上,米饭四散飞溅。
他脸上的表情阴郁得吓人,枯瘦的手背暴起青筋,轮椅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压着声音:“什么意思?没了你们我就活不下去了?”
这句话声音小到像是自言自语,但下一句音量却陡然变高,几乎到了嘶吼咆哮的地步:“我是废人吗?啊?我需要人来照顾我?”
他一把将盘子也一并掀到了地上,手上被打翻的滚烫汤汁溅了一片,却是一副仿若未觉的模样。
但接着,他又猛然打了自己一耳光,脸上挂上悲伤:“是我拖累你们了……”
可下一秒,他刚恢复正常的面容又变得狰狞扭曲起来,抬头盯着两个老人冷笑:“呵!那你们去找林卓城啊,他混得这么有出息,怎么从来没提过把你们接走?”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缩着肩膀,颤颤巍巍地去捡地上的碎玻璃,用手把散落的饭菜和地上的灰土拢在了一起后,一言不发地去屋里找扫把和撮箕。
林卓信继续挖苦道:“你们当年为了两百块钱,非让我给当年那队外地人带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我的废腿都是因为你们,报应!现在的一切都是报应!”林卓信说完,便又开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林卓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疯,两位老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没再去触林卓信的霉头,踉跄着离开了屋内。
院子里正等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
“杜婆子,你也听见了,我家这个儿子性子怪……”老人手指攥着衣角:“他不愿意,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放屁!”杜婆子突然尖声打断,脸上那颗黑痦子随着表情扭曲跳动。“我说林大姐,这生意可不是你这么做的,是你先找到我,我才开始帮你找的人。”
她掐住身旁女孩的后颈,把她猛然往前推了一下:“老娘大老远带人过来,你们当是赶集呢?”
女孩被推得一个趔趄,苍白的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别看她这样,这女的身体没什么毛病,就是有点痴傻,不锁着也不知道跑,多适合给你儿子当媳妇!”
“可……”两位老人还想再说。
“哎呀!”杜婆子直接打断,用手狠狠掐起女孩的脸颊肉,又去掀女孩的衣摆。
“就凭这个样貌和身段,你儿子但凡是个男人,我就不信他拒绝得了。”
说完,杜婆子抓着女孩的手就把她往屋里扯。
“卓信啊!”杜婆子刻意拉长尾音,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你先别急着闹,先看看,先看看,喜不喜欢?”
林卓信不耐烦地抬了下眼,却在看到女孩的面容时愣住了。
十几年的搓磨,可以让很多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女孩逃跑的那天,林卓信在院子里待到天亮,却只等到了女孩的尸体。
一具浑身是血、毫无生气的尸体。
而十几年后,面前这张活生生的脸,竟然和记忆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看着她,林卓城就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脏臭的猪圈前,轮椅的把手质感化作粗粝的木栅栏,感受到让人战栗的幸福。
他同意父母把她买了下来。
杜婆子抱着一大袋子钱,脸上笑开了花:“哎呀我就知道,就靠你那大儿子,整个金子山没谁比你们林家更有钱!”
当天晚上,女孩呆在林卓信的房间。
“怎么会这么像?”打量着女孩的脸,男人憔悴的面容仿佛被重新灌注了生命一般,饶有兴趣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有回答,甚至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直愣愣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林卓信也跟着逐渐平静下来,狐疑地再打量了一下女孩,直到看到其耳边那颗和以前那个女孩一摸一样的痣。
怎么可能痣也一样?
“叶白英?”林卓信难以置信地喊了女孩的名字。
“啪!”
电灯处传来电流声,玻璃猛然炸开,林卓信常年将房间门窗封死,此时连月光都无法透入,屋内瞬间陷入黑暗。
“我……的……鞋……呢………”
“我的鞋……”
“林…卓…信…我的鞋呢……”
带着卡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让林卓信双眼瞪大,浑身冰凉。
“你……真是叶白英,你不是死了吗?”林卓信手死死掐着轮椅把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多年没有知觉的两腿竟开始发麻,传来一种穿骨的寒冷。
“呵呵呵呵我记得你,林卓信!”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空中飘荡,让男人汗毛倒束,头脑空白。
地上的白蜡烛突然开始自燃,幽绿色的火苗窜起一尺多高。
林卓信被吓得一哆嗦,蜡烛的光只能笼罩极小的一片地方,而在光的边缘处正站着个黑影。
黑影逐渐走近,先是血肉模糊的双脚,指甲缝里塞满黑红色的泥垢,刺目翻卷的皮肉在光影中显得越发狰狞。
然后是布满淤青的小腿,皮肤上爬满蛛网般的裂痕……
蜡烛飘动着继续上移,直到脸部开始显露,林卓信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叶白英的脖子上仅有一张薄薄的白纸,其上勾着粗糙得宛如小孩乱画的五官,嘴巴用血红的颜料一路描到了耳根。
那张脸正在慢慢皲皱,血红的颜料顺着纸面流淌,滴落在地面上。
“哒…”
“哒…”
“哒…”
水滴落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中回荡,让林卓信的意识回归,温热的水流顺着轮椅坐垫边缘滴落。
他被吓得失禁了。
瘫痪夺走的不只是他行走的能力,还有作为一个人的体面。
一时间,水滴的声音竟盖过了他所有的恐惧,转为了恼羞成怒地愤恨。
长久的绝望开始往脑子里涌,将身体里的某根弦拉到极限,猛得断裂开来。
“呵..….呵呵...…”
林卓信的笑声起初像生锈的齿轮转动,继而变成歇斯底里的嚎叫。
“杀我啊!”他声音带着怪异的音调:“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先别…咳…急着死……咳咳!”
黑暗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阻止了林卓信进一步地发疯。
“谁?”林卓信手推动轮椅往后退了退。
“滋滋——”随着电流声再次响起,电灯突然亮了回来。
一个驼背的男人正靠在门口,浑浊的眼珠里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
吴恙深吸了口气:“果然是这个痨病鬼!”
“谁?”林筠侧眼问道。
“还记得杨通海是受谁指导养的小鬼吗?”
“嗯,”林筠回忆了一下,“他当时说的那个咳得厉害的大师,就是他?”
吴恙点头:“你这记忆力还挺厉害!”
“听你的口气,认识?”林筠狐疑地问道。
“洞察力也厉害!”吴恙竖了下大拇指,解释道:“我爸妈好歹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些比较出名的同行都了解一点。”
他嘴角带了几分不屑:“这个人出名主要靠的是歪门邪道!”
果然,吴恙刚一说完,那人便用实际行为把这评价给作实了。
“你咳,你喜欢她?”驼背男人挤出丑陋的笑容,“想不想和她咳咳……永远在一起?”
“什么意思?”林卓信一脸漠然,“你又是谁?”
驼背男人不慌不忙地走到了纸人的身边,然后直接用手压上纸人的头,往下按去。
纸人的五官在令人作呕的“咕叽”声中变形压缩,最后被揉捏成了一团,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你不用……咳……管我是谁。”男人掏出袋红布包,“你今天能重新见到叶白英,是因为我把她的魂魄暂时附在了纸人上。”
“你想让她复活吗?”他边说,边解开了布包的结扣,从里面取出本婚帖来,“这阴间鬼若想重回阳间,必然要活人作桥,你若愿意和她结阴契,以后便可以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了。”
“呵!”林卓信冷笑,这人出现得莫名其妙又一副替他着想的样子,他自然不信其鬼话。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将那本空白婚贴接了过来。
“永生永世在一起?”
林卓信喃喃念道,叶白英小口吃糕点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又念了一遍:“永生永世在一起?”
林卓信的手指在婚帖上摩挲着,最后嘴角扯出一个病态的笑容:“需要我怎么做?”
事实上,林卓信已经不在乎这个驼背男人的话有几分真假,也不在乎自己的后果怎样。
他摸着湿透的轮椅坐垫,迫切地想结束现在的一切……
-----------------------
作者有话说:叶白英:晦气!
第47章 小卖部
随着婚贴被林卓信缓缓展开, 纸面逐渐渗出粘稠的黑血,几缕黑雾扭动着钻出,在空中凝结成密密麻麻的发丝。
发丝的一端如针般刺入林卓信的身体, 在他皮肤下疯狂游走, 使其暴起蛛网般的乌青血管。
而发丝的另一端则像织线般,在婚贴上穿梭, 一笔一划地绣出文字:
阳世林卓信,自愿以血肉为饲, 魂魄为押, 与阴魂叶白英缔结永世婚盟。
阳寿未尽,阴债先偿,
契成之日,血肉相融!
至此, 合发礼成,血书盟定,问灵在林卓信的凄厉惨叫声中结束……
林筠意识回到现实酒席中时, 旁边的酒蒙子大叔刚好又猛灌了一口酒, 舒爽地长叹一口气。
四周喧闹的声音灌入耳内, 哭丧婆还在“嗝了嗝”地哭着,与林筠被拉入阴蜃前一样。
“哎我操!”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骂, 一个人在棺材旁摔了一跤。
林筠定睛一看,正是开拖拉机的赵大爷。
“咋个了赵哥?还没回家就开躺了?”旁边有人打趣道。
“信不信老子把你屁儿旋了 !”赵大爷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性子显得比平时粗放不少。
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缩着脖子往棺材的方向探了探, “刚才……我听到棺材里有动静!”
“那你这确实喝麻了!”几个人跟着起哄:“赵哥,你这酒量是越来越不行了,还是回去躺着休息吧!”
赵大爷没搭理他们的调侃, 皱着眉,歪着脑袋凑近棺材,耳朵几乎贴上了黑漆漆的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