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知风一阵头晕,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徐玕的身体,他不能让徐玕发觉方才发生的事。他走了两步,让徐玕倚在高台的柱子上,然后自己抽身往后一退,白色的莹莹光点就如同淡淡月华,从徐玕身上褪去了。
徐玕睁开眼,台上除了他自己已经空无一人,他疑惑的四处看着,方才的对手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眼前只有不断向他抛来的铜板和一阵阵叫好声。
他抬起头,向陈余万投去了一道冷峻愤怒的目光。陈余万害怕了,叫来管事的,对他道:“下去宣布,这一场,算他赢。”
徐玕不愿意再多看一眼陈余万那虚伪的脸,他把目光往一旁挪了挪,却意外的看见一个身穿白布袍的少年。那少年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在旁边那间屋子的灯火照耀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的眉眼平凡的很,只是那淡淡的笑容温暖而熟悉,一下子击中了徐玕的心。
徐玕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并非是来自刚才强敌的挑衅,而是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他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他不再是他,而是许多不同的人,陌生的画面充满断壁残垣,漫天遍地的血腥气,他耳边回荡着牢狱里的哭喊,深宫中的哀鸣,他身临其境般的感受着这一切,而这一切反过来却扼住了他,一点一点的,将他的生命抽离了他的身体。
然而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一座宁静而华丽的寺庙,铺的平整的青石板,顺着庙门在他眼前慢慢延伸。悠长钟声响起,轻轻摆动的柳枝下,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影一步步朝他走来。那身影萦绕着露水般新鲜朝气,带着不属于人世间的隽永芳香,少年如画的眉眼好像蕴含着一辈子都诉说不完的细语,有期待,有不安,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干净和赤诚。
他内心所有躁动不安的暴虐烦躁霎时间都平息了。这少年仿佛就是他,是他身体中的一部分,是他心头缺少了的那一块,是他在千万年中所见过的最美好、最纯粹的一切光景凝合成的一滴水,无声的落在了他的心里。
他抬头望向谭知风,谭知风也安静的看着他。对他再次报以一个淡然的微笑,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安慰,又像是祝贺。他还想再看清楚些,却见一个穿身穿黑衣的英俊的男子端着酒盅在谭知风身后走了过来,谭知风回过头,接过男子手中杯盏,两人杯沿一碰,把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管事的这会儿战战发抖的跑了上来,对徐玕道:“徐、徐爷……”
徐玕低头看着他,管事霎时觉得徐玕就像个活夜叉,浑身散发着杀气,他的舌头马上就不听使唤了,结结巴巴的道:“员外、员外他说,您、您不必再打了、钱、钱……”
“谁说我不打了。”徐玕咬牙切齿的道:“段铁塔!今天我一定要把他打下场,从此之后,我和你们桑家瓦子再无瓜葛!”
……
“奇怪,愚兄酒量一向不错,怎么这回就这么醉了?”展昭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谭知风。谭知风却一脸平静的道:“没关系,展护卫,大概是你在外面跑了一天累的,你看我们这些闲散人,越到晚上越有精神……”
“让谭掌柜见笑了。”展昭一拱手:“对了,谭掌柜,你可有字?若是没有,往后我就称你知风如何?”
谭知风不知道他已经引发了下面擂台上新一轮的腥风血雨,他和猗猗等人惬意的品尝着如意楼的佳肴,一边和展昭闲聊着。展昭既有江湖人的豪爽,又毫不粗俗,反而带着一种富家公子的优雅,和他相处,谭知风他们都觉得如沐春风,心里平静下来,方才惊险的一幕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谭知风忽然记起他上台助战之前,展昭好像在说着些什么和徐玕有关的话,他努力回忆着,问道:“展护卫,你方才说,你一直不信……但没说完,你就……”
展昭对自己今天醉过去的事情总是有点过意不去,听谭知风提起,他侧头想了想,道:“虽然有些记不太真切,但我或许是想说,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害张善初的人是徐玕。现在,我也还是不信。我想,知风你也不信吧。”
谭知风当然不信,但他又不敢多说什么,显得好像急于为徐玕洗脱罪名似的。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应龙的魂魄就在徐玕体内,只是应龙命魂中的那些记忆如他转世时那般被压制了。
这也好,谭知风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应龙。他们曾经在数千年里形影不离,谭知风陪他走过了一个一个轮回,但谭知风却不知道该如何以一个人的形式和他相处,上一次他在博的欺骗和诱惑下化成了人,但那却改变了他和应龙原本的生命的轨迹。
谭知风总是试图回避那段记忆,这会儿他忽然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他找到了应龙,他可以一直留下来保护他,陪伴他,就像从前那样,但唯一麻烦的,就是博和那与他形影不离的双头黄蛇。
不过这次,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了,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这次,至少他清楚地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知风,恕为兄冒犯,你和徐玕之间,可是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何每次一提到他,你都有些……有些……”展昭早就瞧出了谭知风的异样,他看着谭知风,不慌不忙的开口问道。
“嗯?”谭知风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尽力压制内心的波动了,难道看上去还是那么明显吗?他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向猗猗投去了一道求助的目光。
猗猗的声音没有响起,他对谭知风打了个手势。
谭知风完全没看明白,他想悄悄问问,但发现自己的灵力跟不上了。他忽然意识到,猗猗和他一样,他刚才和博恶战一场,猗猗刚才则抹除了展昭他们的记忆,他现在也谁也没办法和对方不动声色的私下交流。
第16章 关系
“寻……寻……生?”谭知风费力的读着猗猗的口型,展昭更疑惑了,回头看着身后的猗猗。
“哦,知风在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哥哥。”猗猗被谭知风气的半死,一见展昭回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替谭知风回答道。
谭知风和在一旁大吃特吃的灼灼和裳裳都呆住了,灼灼还能忍住,裳裳用袖子在嘴上一抹,惊讶的道:“什么?!知风哥哥,怪不得那天你、你一直盯着他看,我问猗猗他是谁猗猗绕来绕去给我讲了半天大禹治水……”
“闭嘴、闭嘴!”灼灼和猗猗一边一个按住裳裳:“吃你的烧羊!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哦。”裳裳确实对烧羊还有点恋恋不舍,他奋力撕下羊腿,忽然又想起了刚才听到的话,既然灼灼和猗猗让他不要插嘴,他只得向谭知风投去了一道“恭喜知风找到了哥哥”的眼神。
谭知风不知所措,转念一想猗猗这个答案还挺可进可退的,而且眼下除了破罐子破摔,跟着猗猗一起圆谎之外,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嗯……这个,”谭知风显然说起谎话来没有猗猗在行:“我、其实也只是有所怀疑,我、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兄长,因此我、我一直想要找到他。这个徐、徐玕……”
“方才贤弟你说,你是夔州路人,这夔州和开封相距遥远,你为何要到这里来寻亲呢?”展昭认真的问道,“愚兄好歹也在开封府挂个闲职,贤弟你若是需要,我可以想办法为你查一查官府中的户贴,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谭知风彻底傻眼,再次望着猗猗。猗猗面不改色的道:“是这样的,谭知风小时候被人牙子拐到了夔州,他的家乡在开封,所以他长大以后,就回开封来找他哥哥了。”
“这个徐玕,长得很像我们家过世的老爷。”他又加了一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以我所知,徐玕的父亲是个铁匠,他家中只有徐玕一个儿子,他也从未曾因孩子走失而报官,不过,我可以再查一查,看看是否那些陈年的宗卷之中,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展昭斟酌着道。
“等等。”展昭说罢,两道剑眉又微微皱了起来:“方才知风你说是你母亲告诉你你还有一个兄长,若是收养你的人家,怎会知道你还有一个哥哥呢?”
猗猗被展昭说的一愣,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啊,我说错了,被拐走的是徐玕,展护卫,你那官府的宗卷上,可不知道徐铁匠这儿子是不是抱养的吧?”
“那……倒是一般不会记录在案的。”展昭慢慢的,不动声色的回答道。
谭知风有气无力的看着猗猗,心中默念:“这就是所谓的撒一个谎就要用一千个谎来圆啊!”
猗猗则向他投去了一道不屑的眼神:“我能圆得了他又能把我怎样?!”
谭知风忽然想起自己和徐玕认亲不应该是今天谈话的主旨,他忙坐直了身子,继续对展昭道:“展护卫,此事,还望您暂时不要声张,我还不能确定徐玕他、他就是我的兄长,您也不必为我费力查找什么消息,反正都过了这么久了,不管他和我是不是兄弟,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我觉得就算是,也未必要告诉他,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