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弟弟,我是你唯一的家人,我可以保护你的……为什么连这种事都不告诉我……这么多年了……你发病时得多害怕啊……”
“看医生要怎么说?精神分裂?”梁宵严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讥讽。
游弋听不得他贬低自己:“别瞎说!你这是生病了……”
“但寨子里不会有人认为这是生病,他们会觉得我疯了,疯病会传染,下河西那家姓李的女人因为精神失常被关起来了,我也会被关起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从弟弟怀里抬起头。
黑暗中,两个人望着彼此。
眼睛是灵魂的湖面,他们坠落进彼此的湖心。
“你这么蛮,谁愿意养你?”
“谁来养我才能放心……”
“你管我干什么啊!”游弋哭着一头撞进他怀里,“你不养,总会有人养!”
“我还有叔叔、姑姑,即便他们都不养还有村长呢,总有人管我的,你先顾你自己呀!”
梁宵严沉下脸,冷眼看着他。
“叔叔,姑姑,村长,你想让谁养?”
游弋哑声吼出来,吼声震落好多泪。
他揪着哥哥的睡衣领子,难过得团团转,一会儿想把自己的胸腔给剖开,把哥哥团成一小团塞进去藏起来,一会儿又想把自己塞进哥哥胸腔里。
他想和哥哥融为一体,想和哥哥共用一泵血,一颗心,想感知哥哥的所有疼痛、恐惧、不安、伤口,再把自己变成他最外面的那层皮,帮他抵御这一生所有的苦。
“你凭什么养我呀……我不是你弟弟,我们没有血缘,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欺负你的坏人的孩子!你傻不傻啊……你不爱我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爱到头了就会变成恨。
恨他的善良,恨他的好,恨他的爱跟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没两样,被他爱着就像被火灼烧。
梁宵严闻言只是轻笑。
“我也想不爱。”
“可是寨子里的小孩儿,没人爱就会死,死掉就会被挂到树上。你连经过那片石头林都怕得发抖,我要怎么忍心把你挂上去呢。”
他抱着游弋坐起来,背靠床头,弟弟赖在他腿上,两人像两只交颈的天鹅。
他紧紧地抱着弟弟,却觉得拥抱一点都不解渴,于是收紧手臂用力挤他一下。
游弋被挤得心都麻。
“你刚出生时就这么大。”
梁宵严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卡的距离,“像只没毛的小耗子。”
“我从这么大开始养,从一个长着奇形怪状的头的小怪物养成白白胖胖的漂亮娃娃,谁看到都说我养得好,都想上手摸一下。”
“我不给他们摸。”
“我的宝贝,不要别人摸。”
他说着那么孩子气的话,眼眸却悲伤得如同一条饱经沧桑的河。
游弋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头顶。
“那我也不要别人摸了,只能哥哥摸,别人碰我一下都不行。”
梁宵严弯起唇角,似乎对他的决定很满意。
游弋仰起脸,把自己的眼睛贴进哥哥眼窝,小小声地问:“看到幻觉时,会怕吗?”
梁宵严犹豫几秒:“怕。”
游弋疼得想要呕吐。
“怕怎么不和我说……我能保护你的……”
李守望死的那晚,就是他挡在哥哥身前。
梁宵严看着他,沉默不语。
因为我是撑起你的骨头,我不能让这根骨头打弯。
能成为弟弟的依靠,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游弋又问:“幻觉出现得频繁吗?”
“不频繁。”
梁宵严低头,玩他的手。
以前游弋的手是软绵绵的,纤细但是指缝间很肉乎,捏着玩就像捏面团。现在结实有力,掌根还鼓起一层薄薄的茧。
“第一次看见婶娘之后,我明白她没法救我们,就不再看见她了。”
又过了半个月,李守望赌输钱,抄起条竹疙瘩追着游弋打。
梁宵严恍惚间看到了妈妈。
他自己的妈妈。
但他并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于是那只是一团黑影,很快就被条竹疙瘩打散,打散后就换成了爸爸站在那儿。
梁宵严当时就知道那是幻觉了。
因为爸爸不可能来救他。
看到他被打得上蹿下跳,爸爸可能会拿起相机给他拍照,并要求他叫得再惨一点。
婶娘、妈妈、爸爸都被打散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幻觉了。
他没人可幻想了。
他长到这么大,人生贫瘠得如一张草席,席上匆匆掠过几个过客,每一个都给席子烫出一道疤。
他试图向所有认识的人求救。
求他们救救弟弟,不要再让他的宝贝被打。
条竹疙瘩抽在身上好疼啊,砍刀会把小孩子砍死的。
但没有一个人肯救他。
他不是没想过逃跑。
他十六岁了,虽然打不过身强体壮常年干建筑队的李守望,但是总可以跑掉。
他一个有手有脚肯吃苦耐劳的大小伙子,不管去到哪都能活,就算是捡垃圾他也能把弟弟养大。
但李守望一看出他的念头,就把弟弟锁了起来,不让他们同时出门。
他尝试过无数次,都没能把弟弟偷出来。
很短暂的一刹那,他曾自私地想过:自己跑。
弟弟是他的“拖累”,是捆在他脚上栓在他心上的枷锁。
李守望一直拿弟弟威胁他,逼他做这做那。
他给李守望的建筑队白打了一年工,攒的那么一点点钱还被抢去买酒。
绝望到极点时,他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任由弟弟自生自灭。
他不停地给自己洗脑:那不是我的孩子,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什么好人,他死就死了。
只是他没想到,李守望杀死游弋的方式,不是掐死他,也不是饿死他。
他把那根枣树藤缠在游弋细弱的脖子上,缠在他亲儿子的脖子上,要活活绞死他。
游弋挣扎喊叫,嚎得像只被宰杀的猪崽。
梁宵严把他救下来后一整个晚上耳边都是弟弟的惨叫声。
后来他想,那就抱着弟弟一起死吧。
活着那么难,死去只要一瞬间。
他没了活路,他也受不了弟弟被绞死。
他给弟弟喂了一大碗奶,给他唱完了一整首虫儿飞,弟弟窝在他怀里,睡得毫无防备。
一条冷血的毒蛇,爬向弟弟的脖子。
那截脖子特别细,温热的,手攥上去软得完全使不上劲儿。
他很用力地掐他,把他的脖子掐紫了,脸也掐紫了,但弟弟从始至终都没吭一声。
游弋睡觉很轻,脖子上还有伤。
梁宵严知道他早就醒了。
但他不哭不闹也不睁眼,只是静静地流泪。
他知道哥哥在做什么。
他甘愿为哥哥死掉。
他终于疼得受不住时无助地伸出一双小手,不是要挣扎,而是闭着眼求哥哥:“你抱着我好不好,你抱着我我就不怕了……”
梁宵严全部的力气骤然泄掉。
那一晚上比他前十六年加在一起还要疼。
但是他下不去手,总有人替他下手。
他出去上厕所回来,看到弟弟坐起身,背对着他,把那根枣树藤,缠到了自己脖子上。
两只小手拽着两头往外拉。
那根枣树藤并不锋利,是从枯树上扯下来的,李守望只是想威胁梁宵严,并不是真想儿子死。
但再钝的刺,只要力气足够大,也能扎进肉里。
游弋用力到浑身发抖,用力到鼓出来的胖肚子都在颤。
小小的身体,脚上拴着铁链,脖子被树藤吊着。
梁宵严冲过去,问他在干什么!
他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空出一只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糖。
那是哥哥给他买的糖。
寨子里小卖铺仅有的一种糖。
棕色的,用黄米和麦芽糖做的,形状像个小圆鼓,游弋叫它胖鼓糖。
梁宵严每个月的工钱也就够买两块糖,游弋吃得特别珍惜。
别的小孩儿吃这个糖直接一整个儿放嘴里,咔哧咔哧嚼碎,游弋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咬下一个角,甜得晃荡两下脚丫,剩下的就不吃了,藏起来谁都不给。
现在枣树藤勒着他,刺扎进脖子里。
他流了好多道血,白净的小脸胀成个要炸掉的番茄,他攥着那一小把糖递给哥哥,乌青的嘴巴一开一合:“我死掉,哥哥走……哥哥吃糖,以后不苦……”
那一瞬间,寨子里万籁俱寂。
梁宵严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死去了。
坏死的部分被挖出去,弟弟作为崭新的血肉填充进来。
原本已经枯败的树干,遇到另一根枯败的细芽,狂风暴雨将他们以同样的伤口嫁接到一起,变成一棵畸形但重焕生机的小树。
梁宵严扯掉弟弟脖子上的树藤,深深地攥进掌心,眼中翻滚着决绝的杀意。
该死的根本不是他们!
他和弟弟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
“李守望死后,我就很少再出现幻觉了。”
梁宵严撩起游弋脸边的长发,露出光洁无疤的脖颈,细细密密的吻落上去。
他一寸一寸地吻着弟弟耳后到锁骨的小片皮肤,吻得很珍惜,也很珍爱。
游弋发间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顺着弟弟的睡衣下摆探进去,摩挲他背上那道刀疤。
“那哥哥好了吗?有去看医生吗?”
游弋喘息微乱,身体软成一大团捏捏玩具随便他怎么玩。
“没有。”梁宵严说。
“你八岁之后,我们搬到城里。”
准确地说,是被梁宵严的亲生父亲——梁雪金,接到了城里。
那两年梁宵严忙着和父亲抗衡,和家族里不同意他把弟弟带在身边的长辈周旋,拼了个鱼死网破才得以带弟弟脱离梁家。
之后他又开始建码头,开公司,打通枫岛沿岸所有港口的运输线。
至于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小毛病,根本无暇多顾。
“码头建起来后我一直很忙,幻觉也再没出现过,我以为我好了,直到……”
他话音一顿,垂眸看弟弟,向他摊开手掌。
游弋自己把脸放到他掌心,眨巴着一双红彤彤的泪眼,等他的下文。
“你真的想听?”
“嗯。”
握着脸颊的手蓦然收紧。
梁宵严语速极快,直白平静:“直到去年你失踪时,我看到你淹死在江里。”
游弋睁大眼,还没反应过来,心口就迎来一记重拳。
“当时是你失踪的第27天,我万念俱灰,跳进江里瞎找,我没抱任何希望,我在心里求神拜佛保佑你不在这里,然后就看到……看到你被一块石头坠着,泡得没有样子了。”
“别说了!”
游弋痛哭出声,哀嚎的嗓子破了音。
他扑过来想要捂哥哥的嘴巴,但梁宵严早有准备,掌心一合将他的后颈攥在手中,五指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发根,逼他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和自己对视。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死状。”
他把弟弟按过来,亲吻他痛哭的眼睛。
与其说吻,不如说是刎。
“我看到过你被车碾成两段,跳楼摔成一滩烂泥,被坏人捅了好几刀……各种各样的死掉的你,血淋淋地躺在我面前,求我救你,说,哥哥我好疼,你怎么一直不来……”
“我还在那个城市的垃圾站看到过一个男孩儿,吃了不该吃的药,被人害了,衣不蔽体地躺在垃圾堆里,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全是掐痕、咬痕、凌虐的痕迹,四五只黑黢黢的老鼠剖开他的肚子钻进去啃,你能想象他的父母看到他这幅样子会有多疼吗?”
梁宵严睫毛颤了颤。
“幻觉让我把他看成了你。”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那一天的。”
游弋尖叫起来。
破碎的哭声响彻整间卧室。
门外有人敲门,他拼命扯开梁宵严的手,脖子到脸涨得通红,颈间的血管根根暴起。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我错了……不要再说了!”
他被泡在泪水里,泪水汇聚成一片沼泽,把他吞进去,把他撕碎。
梁宵严按开床头的小灯。
暖黄的灯光照出游弋一身的泪。
他说不出别的话了,他一遍遍地祈求哥哥。
凌乱的长发跟疯子似的糊在脸上,他哭红的鼻子和狰狞的脸显得那么可怜。
但梁宵严无动于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弟弟,对他的痛苦熟视无睹,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没有喜怒哀乐的神明,不哄也不安抚,就那么放任他哭。
这事想要过去,他早晚要哭这一场。
那二十七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要知道。
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悲痛随着他的泪水撒得满屋都是。
游弋的声音越来越哑,身体随着抽噎颤抖,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再发不出任何哭声,只有一行一行的泪淌出来,只有一股一股的血从心里流出来。
梁宵严这才大发慈悲地伸出手,捂住他的心脏。
“什么感觉?”
游弋张着嘴,泪水和口水混在一起,只有哽咽,说不出只言片语。
梁宵严告诉他:“这就是我看到你死在我面前的感觉。你失踪了多久,我就体验了多久。”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游弋只剩一层壳的躯体彻底击碎,变成一块没有壳的牡蛎。
梁宵严把牡蛎从碎片中打捞起,如同从无尽的痛苦和愧疚中救赎他。
“你哭什么呢?”
他吻着弟弟脸上的泪,舌尖舔舐滚烫的盐。
“不是你要听的吗?”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难道你不知道你一声不吭地消失后,哥哥要面临什么吗?”
“嗯?蛮蛮。”
他温柔地挑起游弋的下巴。
窗帘被微风吹动,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们。
梁宵严的声音始终缓缓的,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小时候我宁愿和你一起死,都没有抛下你自己跑掉,你是怎么敢留下那么个荒谬的理由就一走了之的?”
“还一走一整年,我们结婚都不到一年,我等你长大等了二十多年。”
“等到最后等来这样的结果。”
游弋抽泣得没法呼吸:“对不起,我、我以为我走了就没事了,我走了你就能好好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以为一年没什么的……”
“很快?”梁宵严哂笑起来。
“你们这些小孩子总是不懂得光阴宝贵。”
“我比你大九岁,你刚满十八时我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你风华正茂时我已经年近四旬,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没有多看看年轻时的哥哥?”
“这一年要从我们这一生能共度的时间总和里扣除出去的,等我们老去的时候、等到我死在你前面的时候,你还会不会觉得在我们新婚燕尔时浪费的这一年大好时光没什么?”
游弋愣在原地,脑中嗡嗡直响。
身体像踩空似的坠下去,一直坠到谷底,悔恨就是竖在谷底的利剑和长矛,将他刺得肠穿肚烂。
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怎么办?”他惶惶地向哥哥求助,“谁来赔我们这一年?”
“现在知道怕了?”
“怕也没有用,错了就要受罚,不然你不会长记性。”
梁宵严帮他整理好乱糟糟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在周一升旗的早晨帮他整理红领巾那样。
游弋抽抽搭搭地举起手,示意自己有一点话不知道可不可以讲。
“说。”
“可是哥刚打过我手心,然后……然后之前还有揍我屁股……我以为已经罚过了。”
他以为他们已经和好了的。
梁宵严看他还真一本正经地数起自己受过多少罚的样子,哼笑一声。
“顺手给你找点乐子的事,算哪门子的罚?”
泪珠子还堆在眼眶里呢,游弋被这句搞得脸红了一下:“那怎么才算啊……”
梁宵严沉吟片刻,向后倚着床头,淡漠的目光朝他扫去。
“有些事你不想说,我可以不逼你,但不代表你可以靠眼泪蒙混过去。”
“之前那么多天都没罚你,是因为你带着伤,我不舍得。”
“但你带着伤都不知道惜命,那我也没必要再给你留缓冲的时间。”
“抬头。”他命令游弋。
游弋立刻扬起脸蛋,看到他手里拿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这是医生给我开的药,一天三粒,发病时酌情增加药量,不按时吃会思维紊乱。”
游弋紧张地盯着药瓶,全神贯注,听到他说:“从今天起,你消失一次,我就一周不吃药,你冒一次险,我就一个月不吃药。”
“等你哪天把命作没了,我也精神分裂了,到时候死的死,疯的疯,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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