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身去,从犄角旮旯的书柜地下翻出了一个箱子,打开,从里面找出了几本保存妥善的旧书,递了过来。
书籍保存不易,若不是每年晾晒通风,这么多年过去,估计早就受潮或是被虫蛀了。
明瑾神情复杂地接了过来,犹豫着问道:“不是,爹你当真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怕你不认我和你娘了?”明老爷哼笑一声,“你小子要是有这个胆子,那我也挺佩服你的。”
“……爹,小心你儿子真叛逆啊。”
“没事,你娘自会出手教训你。”
明瑾嘴角一抽,这倒是大实话。他娘要是动起手来,只能说是看在多年的养育之情商,比丁弘毅稍微下手轻点。
但也是只是一点点。
他叹了一口气,晃了晃手里的书:“谢了爹,等我过段时间看完就还给你。”
“不谢我的儿,不过这东西你也不用还了,本来就是我借的,”明老爷笑呵呵道,“我也没还。”
明瑾:“…………”
他到底没忍住,很隐晦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明瑾还在想,自己小时候确实有够呆的,居然把《秦妇吟》断章取义,当成了情诗,还誊抄了一遍打算送给心上人。
丁弘毅那次罚他不冤啊。
只能说,幸好没送。
不过,他爹为什么要在一本宋史的扉页上写下这首诗?
明瑾觉得很奇怪,按理说,这首诗不应该写在唐史的扉页上吗?
他重新回到房间,翻开了这本宋史。
…………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这是木帆在这本宋史最后一页写下的话。
也是贾谊《过秦论》的最后一段。
明瑾用了一夜才看完,他合上书时,外面天色将明未明,他缓慢地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再次低头,看向手中微微泛黄的书册。
一股奇妙的感觉在他内心酝酿。
明瑾很难用语言形容这种感觉,这是和他与爹娘其乐融融相处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截然不同,是一种……更为隐晦、缓慢和深入的影响。
不仅是因为这本史书之中惨烈憾恨的史实,以及木帆对其鞭辟入里的评析。
更是因为,明瑾想到了,曾有一个与他有着这世间最紧密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或许与他一样,曾在烛光下伏案通宵,阅读着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木帆会不会把这本书里的故事,讲给宁昭公主——讲给他的母亲听吗?
就和先生教他时一样。
明瑾起身走向屋外,他仰头望着头顶深蓝的天空,此时晨曦微亮,繁星闪烁,天地万物都沉浸在一种寂静的蓝调之中。
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远,明瑾想到了很多人,晏祁,爹娘,还有张牧和龚院长他们。
有多少人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这样的幸运儿,恐怕是万中无一。
就算有,也大多都是被寥寥几笔带过。
古今多少能人志士,都因为帝王一句话从此改变了命运,更何况是连姓名都不被记住的天下百姓。
记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了那日他随木云钻出地道,第一次看到月下恢弘的宁王府。
那是明瑾第一次,直面皇家天威。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褪去了,又有什么在深处破土发芽。
贾谊说的对,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虽然明瑾不觉得王朝真能延续万世,但大雍至今已绵延数百年,也算是长寿之王朝了。
想昔年太祖开国,八方来朝,四夷臣服,胡人别说南下了,连称臣都是小心翼翼,盛世一直持续近百年。如此泱泱王朝,怎么就在那位手里沦落至此?
明瑾知道江南富庶,但近年来哪怕富贵如江南,日子也是每况愈下,因为北边乱了十来年,似乎又有即将统一的趋势,一旦胡人一统,大雍偏安一隅,好日子就彻底倒头了。
南宋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但大雍的皇帝却不思进取,甚至还沉迷享乐,日渐堕落……明瑾心中焦急,觉得就算晏祁到时候成功了,估计收获的,也只是一个内忧外困的烂摊子罢了。
万一胡人真的南下,到时候,先生岂不就成了亡国之君,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人唾骂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明瑾心中涌现。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了。
虽然晏祁从来不让他掺和这些事,但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渠道。
“你问我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木云看着找上门来的明瑾,面具下的眉毛高高挑起:“有意思。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告诉你?”
明瑾镇定地看着她:“直觉。”
上次就是木云带着他去的宁王府,将晏祁的真实身份告知与他。所以明瑾冥冥之中,一直有种感觉,她其实是希望自己帮上晏祁一把的。
木云道:“首先,你搞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不会傻到当众弑君,即使成功,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木云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明瑾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这个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们总不会一直这样干等下去吧。”
“确实,”木云点点头,“不过快了。他不动手,自然有其他人按捺不住,晏珀老了,昏聩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目前的状态,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希望他早点去死。”
明瑾见她似乎是笑了,眼神流露出一股满足的快意:
“包括他的两个亲生儿子。”
明瑾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再一次庆幸面前这位女侠效忠的是他母亲,不然作为敌人,像木云这样的对手,一定极为难缠。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木云方才说了什么,眼前一亮:“你是说,太子或者二皇子打算篡位?那确实是好机会啊!”
这岂不是给了晏祁名正言顺清君侧、架空皇帝的机会?
“这么多年,你们应该也在两位皇子身边安排了策应吧,”明瑾笃定道,“那他们可有拟定什么计划?”
木云看着如今已经比自己要高出半头的少年,明瑾的神态让她想起了年少的宁昭公主,但想到不久之前,明敖与晏祁在书房里的争执,她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您的两位好友,真的没有交错啊。
“接下来,云英书院是不是要准备一场比赛?”她提醒道,“到时候,记得多注意那个魏家的小子。”
明瑾呆住了。
等下,这里面居然还有魏金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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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可恶,又成了卡点战士[化了]修文加了几百字,买过的宝子们可以直接看结尾。
明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魏金宝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前段时间他忙着和张牧他们一起练球,最近发生的事情又太多,一来二去, 明瑾差点都要忘了和魏金宝的恩怨了。
在他看来, 魏金宝虽然可恨, 但终究只是学堂里的小打小闹,可是若上升到朝堂这个层面, 那可就不一样了。
这可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甚至是满门抄斩的事情!
“和他爹魏相有关吗?”明瑾纳闷道。
木云颔首:“显而易见。”
“可我记得他爹对这个儿子, 好像也不怎么看好吧。”
对于多年前自己在温泉边偷听到的魏金宝发言,明瑾仍记忆犹新,时不时就拿出来回味一番,让自己开心开心,“魏家不是还有个长子魏伯贤?听说他去年就已经入朝为官了, 夺嫡这么危险的事情, 魏相怎么会让小儿子也参与其中, 也不怕他搞糟吗?”
说句不好听的, 就魏金宝这智商,明瑾深切怀疑, 哪怕是二选一,他都能精准选出那个必败无疑的选项。
“两种可能,”木云说,“一是魏家确实走投无路, 无人可用了,但可能性很小;二便是在这件事情当中, 魏金宝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那为何还让我多留意他?”
“他毕竟是魏相的儿子,”木云意味深长道,“年轻气盛, 与你又有过节,对于你来说,他是最好的突破口。”
明瑾还想再问几句,但木云似乎并不想多说,没办法,他也只好先同木云道别,自己一个人溜达回家思索起来。
想要撬开魏金宝的嘴,这其实不是件难事。
明瑾心想,但要在套话的同时叫对方察觉不到自己和这件事有关联,那难度就大了去了。
“啪!”
突然一颗石子自窗外砸来,明瑾捂着后脑勺,怒气冲冲地扭头:“谁啊?!”
“你爹。”
张牧坐在窗边,手里上下抛着一粒石子,先是上下把明瑾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在他淤青尚未褪去的双手上,停顿了片刻,很没有良心地说道:“我看你状态还挺好的,反正是伤了手又不是腿脚,老窝在家里干嘛?”
明瑾知道,张牧其实是在委婉地问自己为什么这几天不去书院,他哼了一声,不搭理这家伙,径直往床上一趟。
“我乐意。”
“嘿,脾气还变大了。”
张牧跳下窗子,走到他边上,拖了条凳子坐下,兴致勃勃地问道:“快跟我说说,你跟那个宁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瑾闭着眼:“无可奉告。”
“明瑾!你还是不是兄弟?”张牧气急败坏道,“亏我当时在老丁头面前还替你求情来着!”
“某些人不是一直说,自己不想听我讲那些事情吗?”明瑾懒洋洋道,“怎么又突然变卦了?”
张牧支支吾吾道:“这不是不知道他就是……嗨呀,你小子别卖关子了,我都看到你在偷笑了,快点说!”
他瞪着明瑾努力掩饰上扬的唇角,磨了磨牙,看上去很想一枕头捂死明瑾。
明瑾终于睁开眼睛了,目光直勾勾地投向窗外:“在此之前,外面那几个偷听的,要不一起进来?”
片刻寂静后,陈叔山、荀婴和李司像是雨后春笋似的,接二连三地在窗口冒出了头。
荀婴大概是第一次干这种偷偷摸摸不走正门的勾当,在其他两人直接翻窗进来、并表示乐意拉他一把的前提下,仍红着脸坚持要走正门。
“君子走正门。”他说。
“君子可不会偷听,”明瑾凉凉道,起身盘膝坐在床上,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喏,随便坐吧,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君子,我就不倒茶招待了,那边有白水,请自便。”
陈叔山主动起身给众人倒水,张牧着急听八卦,也懒得管明瑾说话夹枪带棒的,催促道:“行了别卖关子了,人都到齐了。”
明瑾叹了一口气:“好吧。”
还好,晏祁跟他说过,考虑到张牧几人跟他的关系,他们背后的家族,早已被他收拢进宁王府的势力范围内。
因此,明瑾大可以私下里告诉他们真相。
哪怕有人泄密也没关系,因为无论是张家、李家还是荀家,在京中都算不上什么大家族,除了张家外,更是无一人能和朝中说得上话。
就算想要告密,也得先找到座山头拜才行。
而对于这几个家族来说,若不是明瑾的这层关系,他们上哪儿去找比宁王更大的靠山?
更别提家族内部的主要营收和人员变动,早已和宁王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是宁王倒台,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当然,这是从晏祁的角度出发,单纯从利益考量得出的结果。
明瑾作为他们几人的朋友,则笃定相信,张牧他们绝不会背叛自己,陈叔山虽然背后没有家族,但他愿意为了兄弟、甚至是一位花楼女子两肋插刀,明瑾也相信他的人品。
晏祁曾教过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若是连组建人手最基础的一步都做不到,那他还谈什么帮上先生的忙?
半个时辰后。
张牧呆呆地合上了自己僵硬张大的嘴巴,扭头望向周围其他人,发现他们也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等下,”张牧终于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我老爹现在也是宁王的人?”
“差不多吧。”
“我靠,他居然不告诉我!”
张牧怒了:“我还是不是他亲生儿子了?这么大的事,一直瞒着我到现在!怪不得那天我回去把学堂的事跟他一说,他不但不帮我想办法,还说我成天咸吃萝卜淡操心,把我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原来这老头子根本就是在故意找茬!”
明瑾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哪有,伯父一看就是你亲爹。”
荀婴倒是松了口气:“既然你和宁王是如此关系,那我就放心了,那一位对宁昭公主和木驸马,的确情深义重。只是……”
他抬头看向明瑾,蹙眉道:“你的身世暂且不提,就这么把宁王接下来的打算告诉我们,明瑾,你真的不担心吗?”
“唔,这倒是,假如你们告密的话,”明瑾摸了摸下巴,故意把后果说得极为严重,“宁王和我明家上下,估计一个都跑不掉吧。”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到时候我被押送刑场,记得来送一程,清明多烧点纸钱就成。”
“这不好笑!”
荀婴猛地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明瑾:“不过明兄,你大可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瑾:“……啊?”
不是,你明白什么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向其他人,发现众人面上也都是一副肃穆神情。
明瑾心想自己告诉你们这些,只是为了集思广益,讨论一下如何针对魏金宝啊,你们怎么个个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他眨了眨眼睛,试图调解气氛:“那个,我看时间还早,要不咱们等会儿再去练练球?”
“少爷,”陈叔山忽然单膝跪地,语气难掩激动,“虽说我陈叔山跟随少爷,从来不是因为少爷的身份地位,但如今看来,少爷龙凤之姿,果然不愧为名门英烈之后!”
“草民十余年前,曾跟随昭明军为国征战,曾言生为昭明人,死为昭明魂,”他用力抱拳,双目通红道,“明少爷乃宁昭公主之后,便是我等誓死效忠的对象!”
“昭明军陈叔山,见过小主公!”
明瑾刚想从床上跳起来,就被张牧起身一把按住了。
“如果我刚才没听错的话,”他若有所思道,“你那个心上人——就是宁王本人,曾亲口说过,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对,”明瑾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又很快补充道,“但我其实根本不想——”
“原来如此。”
明瑾:“…………”
等下,你又明白什么了?原来什么如此!?
明瑾眼睁睁看着张牧松开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转而使劲儿捏了捏拳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亢奋道:“老天开眼,真叫老子遇上了这千载难逢建功立业的机会!冠军侯二十多岁便封狼居胥,没道理我张牧天生神力,就做不成下一位冠军侯——明兄,你这个主公,我张牧认定了!”
“等——”你刚刚不是还想当我爹吗!
荀婴更是带着李司一同上前一步,激动道:“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我与李兄、陈兄皆无甚显赫家世,即使科举中第,朝中无人相护,即使功成名就,估计也要等到垂垂老矣之时。明兄……不,主公乃是我们的贵人呐!”
“先等一下!”
明瑾受不了了,大叫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突然就开始认起主公来了?虽然我确实希望你们帮我一把,但只听了一番话便直接站队,也太草率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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