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就变成烂抹布了。”牧一丛说。
漆洋有些愧歉地抿抿嘴,伸手跟牧一丛面前的水杯碰了碰。
“刘达蒙和崔伍,那天聚会时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口头上的道歉没什么意义。”
喝了口水,漆洋重新开口。
“不过我一直挺奇怪。”
“你也不是打不过我,也不怕事儿。上学的时候他们对你干那些烂事儿,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直接打回去?”
这个问题漆洋真的一直想不通。
哪怕只凭牧一丛的家底,虽然这人很低调,但真要是在学校发个少爷脾气,刘达蒙他们绝对没好日子过。
结果这小子闷屁不吭,光他妈找机会逮着自己一个人揍。
牧一丛打从进了别墅,视线基本一直锚在漆洋脸上。
这会儿漆洋问到他自己,牧一丛却敛了敛眼皮,神色也重归平淡,看不出情绪。
“老爷子那会儿仕途紧。”他淡淡道。
只回答这一句,牧一丛就没有再继续多聊这个话题的意思。
漆洋眉梢动动,大概能猜想到这之间的联系——走仕途的,位置越高越怕别人拿自己孩子做文章,都千叮万嘱小孩低调少惹事,哪怕遭点儿罪,也别整出“我爸是李刚”这种吓人行为。
“看来大少爷也不好当啊。”漆洋点了根烟,故意调侃。
牧一丛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举:“现在好当了。”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漆洋突然问。
他还是好奇这个问题。
之前是好奇牧一丛怎么就能喜欢过他,现在开始好奇牧一丛取向的开发经过。
好奇是否多多少少,跟他漆洋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忘了。”牧一丛轮到自己的事儿就回答得简单又没劲,还反过来问漆洋,“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女人?”
漆洋一愣。
这玩意儿用发现吗?到年龄了不就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他本想这么回答牧一丛,但真要说出来,就显得自己上面那个问题直冒傻气。
而且细想想,他对于异性,似乎也没有过强烈的向往。每天照顾漆星照顾得什么七情六欲都像退化了似的,上次发泄还是因为……
漆洋的自我解析猛地暂停,迎着牧一丛的目光,他整个人又烦躁起来。
“跟你聊天就没劲。”他把烟抽到烟屁股,弹进烟灰缸里,起身上楼,“睡觉。”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回过头,问牧一丛:“你晚上怎么睡?”
牧一丛看一眼时间,起身拎过自己的外套。
“要走?”漆洋愣了愣,也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我还有事。”牧一丛边穿外套向玄关走,“不和阿姨打招呼了。”
“这么晚还有事?”漆洋过去送他,想到牧一丛刚进来时那句“想见你就过来了”,萌生出一股诡异的不爽。
没一句实在话。
“怎么了?”牧一丛在玄关站停,研究漆洋的表情,“不想我走?”
漆洋佩服这人的脸皮,险些被逗笑了:“快滚吧。”
牧一丛看他几秒,突然上前一步。
漆洋下意识想后撤,又觉得这样没面子,跟怕事儿似的,就挺在原地绷紧肩膀,预防牧一丛再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确实有事。”
牧一丛在他耳边微微一侧首,鼻梁从漆洋太阳穴擦过,很轻的碰了碰。
“想见你也是真的。”
低声说完,他没管漆洋的反应,直接开门走了。
漆洋在原地站了半天,抬手用力搓搓太阳穴,连带着也搓了把充血的耳朵,在心里暗骂一句脑子有病。
邹美竹第二天睡醒,下楼张罗着要准备早饭。
看见漆洋已经在厨房煮粥,她扎起头发过去小声问:“你朋友呢儿子,还睡着呢?”
“走了。”漆洋说。
“啊?”邹美竹不满地瞪起眼,“饭都没吃就走了?你倒是拦一下呀,人帮咱们这么大忙。”
漆洋将锅里的鸡蛋捞到盆里过凉,没跟邹美竹多说。
今天是这阶段最后一节康复课,下午就要回去了,他得抓紧带漆星洗漱出门去医院。
一个阶段的课程看不出什么效果,漆星虽然在后面这两天情绪稳定不少,但也难说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别墅。
唯一让漆洋庆幸些的,是回去的路上她表现比来时要好,没怎么闹人。
倒是邹美竹产生了巨大的戒断反应。
“妈都不舍得走了。”她无比真切地怀念着牧一丛的别墅,一路上倚着车窗出神,感慨了三四轮,“那大房子才是妈妈该住的地方。”
漆洋听得好笑:“能别再做贵妇梦了吗?”
“下次治疗什么时候啊儿子?”邹美竹自行规划着,“妈还过来照顾你们俩。”
和专家商定的疗程是一个月四节课,其实每周都去上课是最好的,但外地要考虑的因素太多,漆洋只能把时间压缩到按月份计算,每个月挤出几天赶过去。
如果邹美竹是个靠谱的妈,在那边租上半年房子,让邹美竹带漆星去上课,漆洋能省心不少。
他透过后视镜看向玩贴画的漆星。
可漆星离不开他。邹美竹也离不开他。
漆星不向往大别墅,回到熟悉的小家,她迅速恢复了日常的状态,按时起床睡觉,按时做她心爱的手帐。
就是到家的第二天,她第二次月经就到来了。
她依然懵懵懂懂,在月经到来时毫无概念,染了一屁股血,但学会了主动拉着漆洋去看床单。
邹美竹唉声叹气地给她拆安全裤,嘟嘟囔囔着抱怨:“大了大了又穿上纸尿裤了。”
安睡裤对于漆星来说,确实比卫生巾要好用。
邹美竹终于不用总盯着她的裤衩,虽然还是洗了两次床单,但比起上个月全家人的兵荒马乱,总体状态要好得多。
漆洋按照专家的建议,耐着性子给她建立生理期认知,做好了要打持久仗的准备。
这么几天耽误下来,等漆星的生理期过去,漆洋晚上睡觉前拿起手机,发现牧一丛又有好几天没联系他。
躺在床上琢磨了半个钟,他根据酒店的定价算出那几天大概的房租,加上吃喝电费等等杂七杂八的开销,估了个数字,再次给牧一丛主动打了个电话。
这次响铃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漆洋想着大概是时间有点晚,都准备挂断了,牧一丛才接起来。
“怎么了?”他问漆洋。
“上周住你别墅……”漆洋清清嗓子正要开口,电话那头突然冒出一声“哥”。
张扬,青涩,带着刚刚结束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一道少年的声音。
牧一丛离手机远了些,漆洋听见他回应这个男声:“嗯?”
“跟谁打电话呢?”那个男声问,语调里是自然的熟悉与亲昵,“赶紧过来啊。”
“等一下。”牧一丛将手机贴回到耳边,重新问漆洋,“刚才说什么?”
漆洋突然没了想说话的欲望。
他没开灯,从床头摸了根烟,在黑暗里点燃:“没什么。你先忙吧。”
只是有点儿, 只是比平时该入睡的时间晚了两三个钟头。
但在那两三个钟头里,他跟中邪了似的,满脑子除了那道青春张扬的男声, 想的全是牧一丛那句“我喜欢过你”。
“过”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概念呢。
刚辍学的那几个月,漆洋并没有时间去为自己伤感, 他甚至对于自己的家、自己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没有具体的概念。
——前十八年的漆洋, 被不靠谱的爹妈养得张狂又浑不吝,浑身没有一块骨头是顺着长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逆境,即便有逆境,心高气傲的少年也毫不怀疑自己能好好的过下去。
在邹美竹第三次闹自杀的时候, 他看着那个离开了丈夫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十分疲倦冰冷地想:就这么死了, 对她而言会不会更轻松一点。
至少身为她儿子的自己会轻松。
坐在地上尿裤子的漆星过来碰到漆洋的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漆星太小了, 必须要有个妈妈。
所以当时漆洋最大并且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邹美竹。
青春是在砸完校长室走出校门时结束的。但让漆洋真切意识到, 自己的人生在十八岁那年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那年六月八号,他们家外面那大半条街,为了高考挂满横幅禁止喧哗的时候。
那天漆洋抱着漆星下楼去买饭,看着一群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 在家长的伴随下从面前经过, 他突然意识到,他真正的丧失了一些什么。
那时候的感触也没有特别强烈,毕竟他本身就是个不学习的混子,哪怕漆大海还在, 拿钱给他砸开了中学的关系,大学也砸不出来。
他不是牧一丛,就算没有辍学参加了高考,他也考不出什么来。
漆洋与满街学生背道而驰时,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直到刘达蒙和崔伍拿着他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带着终于从高三解脱的心情,来请漆洋吃饭那天。
刘达蒙跟着漆洋翘课打架,傻玩了六年,竟然也考上了专科。崔伍的底子比刘达蒙好,是个三本。
他俩那会儿也是没什么情商,受到青春时代电视剧和小说的影响,刘达蒙与崔伍摆出稚嫩的豪迈模样,一人举着一支啤酒瓶跟漆洋碰杯,大声安慰着漆洋“上不上学没意义,洋子你才是真男人”之类的话。
漆洋做无所谓状,他真的以为自己无所谓,一仰脖灌完了那瓶啤酒。
吃完饭,他拒绝掉刘达蒙要请他去网吧通宵的邀请,打包了剩下的烧烤往家走。
漆洋那时还是喝一瓶菠萝啤都心跳加速的酒量,他太阳穴嗡鸣着走到小区楼下,扶着那会儿还没歪脖子的路灯吐到直不起腰。
到家后,他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漆星,和没作妖的邹美竹,澡都没冲,关门回到卧室,把自己脸朝下砸在床上。
枕头闷住了呼吸,也无声地吸收掉漆洋冒出的眼泪。
为什么会哭呢。
少年漆洋很纳闷。
明明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对于高考只会是无所谓和麻木。
十年前没有得出答案的眼泪,在这个有点儿失眠的晚上,漆洋眯着眼抽着烟,思索着牧一丛那个“过”字,突然有了回答。
因为人在拥有权利的时候不会珍惜,只会在被迫失去权利时不甘心。
因为高考真的是普通小孩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不单代表学历,而是他从此永久的、彻底的、不可逆的,与所有同龄的的同学朋友,成为了两种层面的人。
漆洋自强,自尊,他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自己挺牛逼的:硬是扛下了这个破烂一样的家,现在还能攒点钱给漆星治病。
可那份一直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巨大落差,或者说高中肄业带来的自卑——漆洋看不起这个词,他从不允许自己冒出这种念头——也在十八岁那一年,彻底烙在了他的人生里。
一切都过去了。
牧一丛喜欢的那个张扬的漆洋,早就死在了十八岁。
最后一根烟的火星在黑暗里熄灭,漆洋捏捏烟屁股,戳进堆出了小小弧度的烟灰缸里。
他第一次平静的直面自己,直面那个藏在内心深处的微薄自卑。
真邪性。
漆洋想。
对着自己开店做了老板的刘达蒙、混入了公务员队伍的崔伍、人模狗样的任维、光鲜阔绰的牧一丛,都没有冒过头的这点儿自卑,竟然在今晚听到牧一丛身边那个青春的男声时,拥有了答案。
漆洋把算好的钱直接转到牧一丛的微信,牧一丛没回复,漆洋知道他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转完钱,他扯过被子闭眼睡觉。
还现在“有可能”仍喜欢着自己。
一个同性恋,大晚上和另一个男人那么亲密的呆在一起,还能是什么关系。
牧一丛这孙子就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童癖。
自尊也好自卑也好,一切午夜翻涌的情绪都会在第二天睡醒时清零。
漆洋没那个闲工夫沉浸在过往的怅然里,牧一丛的喜欢与否也跟他没有关系,年假后又请了一周的假,他该去上班了。
正月十五就像炎炎夏日之后的第一场秋雨,这日子一过,天气就迅速的开始变温。
新一年春天的第一个好消息来自于刘达蒙,他媳妇儿成功怀孕了。
这小子乐到走路都蹦高儿,老婆肚子都没显怀,他就招呼了漆洋崔伍,还有几个亲密的哥们儿朋友出来吃饭。
“先说好,我家领导和肚子里的小领导在这呢。”刘达蒙满面红光地端着杯子吆喝,“哥几个酒品都不错,敞开肚皮喝。但今天谁要是敢点烟,可别怪大蒙我撂脸啊!”
刘达蒙的媳妇儿叫马佳佳,也带了两个小姐妹来。
加上崔伍和其他人的女朋友,一桌人起哄,打趣这么不靠谱的刘达蒙当了爹都变得有觉悟。
“长了张嘴就会说漂亮话。”马佳佳嗔笑着打了刘达蒙一下,“不是你半夜躲阳台偷偷抽烟的时候了?”
漆洋对于组建家庭和拥有自己的后代毫无兴趣。但看着刘达蒙这模样,也是发自心底为他高兴,笑着用水杯磕了一下他伸过来的酒杯。
这顿饭吃得热闹,桌上基本都是已经成家有着落的,话题全绕着备孕和家长里短转。
漆洋在这种场合一向话少,他听着这些人唠嗑既不喝酒也不怎么接茬,在座的基本都知道他,没人多心,气氛十分和谐。
不过几圈杯碰下来,他就感觉到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女生,有意无意的总朝他这边看。
“女生”是漆洋对于所有年纪相仿的异性统一的称呼,这习惯也是上学时留下来的。实际上一大桌子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最小的也有二十七。
那女生是马佳佳的朋友,之前没见过,黑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松弛的髻,高鼻梁深眼窝,挺有气质。
扫了漆洋几眼,她侧过头掩住嘴,在马佳佳耳边嘀咕了几句。
马佳佳听着她说话,眼皮一眨一眨的,也跟着往漆洋这边瞅,又去跟刘达蒙嘀咕。
刘达蒙听着听着就咧起了嘴,拍拍他媳妇儿的腿,冲漆洋一阵挤眉弄眼。
漆洋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他装没看见,靠在座椅里懒洋洋地抱着胳膊,继续听桌上其他人唠嗑。
吃完饭准备转场去唱歌时,刘达蒙过来了。
“小苏,怎么样?”他专门把漆洋拉到KTV的走廊里,给漆洋递了根烟。
“谁?”走廊也隔绝不掉包厢里的鬼哭狼嚎,漆洋微微垂下头,将耳朵贴近刘达蒙。
“小陈!”刘达蒙嚷了一嗓子,“我媳妇儿朋友,刚坐她旁边那个!”
“挺好的。”漆洋看他,“怎么了?”
“看上你了!还怎么了。”刘达蒙说,“人想认识你。我本来不想我媳妇儿来唱歌,乌烟瘴气的,她为了小苏跟咱们呆得自在,这不是闹着跟来了。”
漆洋知道刘达蒙是真心希望他处个对象有个家,但他真心没有这个念头。
“看上我什么了,”他点上烟,似笑非笑地盯着刘达蒙,“看上我家里有个天天打麻将的妈,还是有个要伺候一辈子的妹妹。”
“哎呀。”
刘达蒙隔着包厢的玻璃窗往里瞅了眼,把漆洋又拉远一些。
“这不得你俩认识了慢慢了解吗?小苏性格挺洒脱的,关键是什么吧,人离过婚,领证刚一年就离了。”
漆洋感觉这人备个孕真是把脑子备出坑了。
“离婚怎么了。”他看着刘达蒙,“离个婚就得找我这样的家庭?”
“不是那个,你听我说完啊!”刘达蒙杵了他一肘子,“她离婚是因为她丁克,人就不想要孩子,她前夫一开始答应挺好,结了婚就翻脸,跟她老婆婆一块儿催她,还偷偷往避孕套上戳孔……”
包厢里有人出来上厕所,刘达蒙闭上嘴,跟人扯着嗓子打了个招呼,等那人走远了又继续扒拉漆洋。
“这姑娘也是有刚儿,发现自己怀上直接就去打了,上午打完,下午就写离婚协议书。”他也给自己点根烟,“要不是她丁克,我媳妇儿还不舍得把她小姐妹介绍给你呢。”
刘达蒙是好意,故意这么说话激漆洋,漆洋能听明白。
“别操心了。”他在刘达蒙肩上拍一下,“我得回去,漆星太晚看不见我又要闹。给你媳妇儿也送家去吧,怀着孕,炸不炸耳朵。”
“那正好!”刘达蒙一把扯住他,“我喝酒了,你直接把我们仨送回去。小苏搭我们车来的,总不好再让人自己打车回去。”
漆洋咬着烟想了想,如果刘达蒙没说这些,帮着送朋友没什么说的。
但听刘达蒙说完,他就不太想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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