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术老矣(放三焦)

“宝贝过来，”萧荷笑着招呼他，然后说：“宝贝，这是——”
“好了好了，不用了。”连术生硬地打断她，“走了，Natsu。”
说完，他拉着Natsu头也不回地往医院去了。
萧荷蹲在地上给儿子整理衣领和裤腿，“怎么跟不认识的大哥哥在玩呀？”
“妈妈，那是Natsu，他见过哆啦A梦！”
“哟，真的啊？看吧，我没骗你。”
“妈妈，刚刚那是谁啊？”Allen又转过头看了看已经走远的二人，“是你的朋友吗？”
萧荷突然感觉自己眼里酸酸的，那不是悲伤、不是落寞，只是一种突然强烈的情绪在她的心绪间翻涌。她不是那种情感体验派的演员，她的戏从来都是理性之下的精准调度。但今天这一幕，铁石心肠如她也感受到了震撼。这种震撼来自于她面前这个奇迹般的存在，是她从显微镜里的一点点，孕育拉扯到了如今这个可以陪伴她、跟她说话的、活生生的存在。
在这鸡飞狗跳既要兼顾工作又要兼顾抚育的几年，她完完全全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职责，但因为过度的忙碌，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单亲家庭对Allen的影响，他就已经这么大了。
她知道刚刚的连术也是无措又茫然的，哪怕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是独当一面的存在，但在Allen面前，他们总是暴露着实习生一样的无知笨拙。
“是朋友噢，下次再介绍你们认识吧！”萧荷抱起Allen，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面颊。
另一边，Natsu感觉到了连术的异常，这种异常太蹊跷，以至于他决定缓一缓再去询问。
回到医院内后，两人简单吃了些小食，连术才又平静下来。这时护士过来通知他，医生看了检查报告还有话要说。
连术让Natsu继续在外面等他，Natsu有些担心。
“没事，大概率和国内的结果一样，也不会更坏了。”连术拍拍他，试图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想和你一起进去，可以吗？”
连术想了想，同意了。
如他所料，怀特医生同样建议他实施手术干预。
“很遗憾的是，这次的情况比上一次检查更严重了，目前靠药物能维持暂时的和平，但它始终是个定时炸弹，还是及早拆除为妙。”
“一次手术能解决吗？”
“暂时不好说。手术后，我们会再做复检。你的情况比一般情况要更复杂些，因为是先天性的，比较罕见。运气好的话，也许只需要一次。”这位白人医生显得很是乐观，“这里是全世界最顶尖的心脏专科医院，把你的问题交给我们，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医生扶了扶眼镜，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说：“根据你的病例，第一次心绞痛后出现了昏迷一天以上的情况，我认为这在术后也存在同样的风险。如果不能自然苏醒的话，我们只能在病床上维持你的体征。”
“那不就像植物人？”
“可以这么理解……但我以我的专业水平和经验告诉你，我认为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微乎其微。你现在正值壮年，身体机能可以帮助你渡过难关。人体自愈的力量有时候远超我们的想象。”
医生把他的推测和可能的方案跟连术做了充足的解释说明，从大方向来说，与晁医生、章医生的思路基本相同，只是在实操上各国有各国的习惯。
在这之外，连术仍然有些担忧的是，医生也说不清楚这个病到底是否具备遗传性。回到酒店后，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思忖良久。
Natsu还以为他在担心手术的风险，于是轻声细语地安抚他。连术见他这么耐着性子陪了自己这么多天，自己还是个搞不好命不久已的病鬼，于是觉得这年轻人当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越发放下心中防备之后，连术将与萧荷的A++作品之事，全数讲给了Natsu听，他自己也是不吐不快，甚至体会到了分享思虑的畅快。
而Natsu全程张着嘴、瞪着眼听完后，
“Lenn桑，你的人生真是丰富多彩啊！”Natsu由衷地感慨。
“不觉得太草率？”
“你很好的履行了承诺不是吗？看来你很值得萧小姐信赖，她也把Allen照顾得很好。Allen是个很天真快乐的孩子呢！”
“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的话，就又是一回事了。一般来说体外培育的情况，也是不会和提供者见面的。”
“通常是要规避这种伦理和法律问题没错……但你们都是完整自律的社会人啊，现在的结果既没有产生多余的负担，又满足了一方的需求，就是皆大欢喜嘛！”
“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得开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我倒觉得你们都是理性的人，一定会向着理性的方向去维系这个关系的。”
“……是吗。”
“甚至啊，甚至一想到Lenn桑已经有了‘父亲’这样的角色，突然……突然觉得，好sexy啊。”
“哈？”连术听完哭笑不得，“你的癖好才特别吧！”
“其实我不太有父亲的实感……因为我父亲的年纪，都快当我爷爷了。”
连术听他越说越离谱，嫌弃道：“我可不想再多个儿子！”
Natsu哈哈笑起来，“你怕我叫你爸爸吗？”
“别乱叫啊，没这爱好。”
被连术认真地制止，Natsu反而更加笑得东倒西歪。
“那我以后叫你Lenn吧？可以吗？”Natsu大胆地去掉了敬语。

第46章 掉马了
实则这个日本人一直执着自带的敬语，在连术的语境中毫无尊敬的感觉，毕竟他的日语也只保留了大学辅修课程的相当入门级的水平。
“一直就想说，你不可能不会读我的名字吧？中文讲得这么好了。”
“抱歉，下意识的就想用日语的发音来读嘛。我很喜欢‘连’这个字，Lenn读起来也可以是莲花的莲哦。”
“NO，”连术摇摇头，“不喜欢莲花的莲。”
连术并没发现，自己在Natsu面前越来越不端着，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地彰显，而Natsu从未表现出过任何不高兴不乐意的样子，于是乎，连术有时候在他面前甚至都显得骄纵又自我了。
两人腻腻乎乎的靠在沙发上，心情并没有因为手术的抉择而受到太多影响。这时候Natsu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赫然出现【父亲】两个字。
真爸爸找来了，连术笑着识相地放开他，Natsu拿起电话畏手畏脚地走到一边，恭敬地接起电话。
他接父亲电话的模样，完美符合了连术心目中对日本人的刻板印象。虽然隔着十万八千里，Natsu也是一边小声用着敬语一边乖巧弯腰点头，时不时缩着脖子晃晃手，语气里是一万分的毕恭毕敬。
电话讲完，连术也没多问，两人又聊起了别的。
“对了，”连术突然想到：“六月的时候，Dreamland会来槟市跟融世续约。业务部说今年Justfans给母公司挣了大钱，Dreamland现在底气足得很。你毕业后，不如去他们那儿工作？”
其实连术一直暗中操心着Natsu的工作问题，毕竟是要毕业了，他学的这玩意儿又不是吃得开的专业，连术觉得他要愿意的话，自己帮他找个好岗位也就一句话的事。
Natsu闻言大吃一惊，突然觉得迎来了摊牌的好时机。
“Lenn……桑，你觉得……我现在的‘工作’不太好？”
听他这么一说，连术以为刺激到对方的自尊心了，有点愧疚。确实，突然叫人家转行，不就是看不起他现在这份工作的意思嘛？
“咳，当然不是。你如果开心乐意，那就继续做好了。我只是说可以给你多提供一个方向。”连术得体地说。
“Lenn……到底看过我的频道没？”Natsu靠着他，吐出的热气扑打在他耳边，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责怪之意。
“没有，你想给我看？”
Natsu胸中砰砰作响，他终于要等到这个契机了！
可恶的连术，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人都这么情投意合了，居然还可以对他这份不太见光的“事业”作壁上观，Natsu对此咬牙切齿。但又正是因为连术这种毫无占有欲的大度作风，让他这个对奇怪人类感兴趣的小学究欲罢不能。
Natsu小跑几步拿来ipad，在那个晃一眼小清新、仔细一看晃瞎眼睛的网站上翻找后，朝连术凑过去。
连术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准备不管看见什么都表示赞赏就好。
两年前他是看过的，只是当时喝了点酒，记忆早就清空。现在他认真端详了一会儿，频道是叫NatsuのLife没错，粉丝数量不少，视频都在几十万到一百多万的点击量。视频封面做得又欲又可爱，通常是一个白生生的少年的身体一部分，用卡哇伊的贴图打了码，配上卡通的字体和图标。Natsu的频道确实不太露脸，偶尔有出镜都会带上口罩和帽子，要么就是远远的景深镜头，看起来神秘又可爱。
Natsu观察着连术的神情，发现后者完全就是无动于衷！
“你不点开看看？”他试探地问。
连术其实不感兴趣，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他都熟悉得很了，干嘛还要透过屏幕看呢？当然他自己是不承认，他不太想看到Natsu和别人亲亲热热的样子，哪怕存在，但没必要。
“怎么打赏？”
“……”
“你现在排第几名，我给你投到第一名去。”
“不！需！要！”
Natsu龇牙咧嘴地想咬人，结果下一秒终于被连术看到端倪。
“昨天更新了？上周末也更新了？”连术划拉着列表，“一月二月……你不是跟我一起吗，怎么更新的？”
“对啊，怎么更新的呢？”Natsu不问反答。
“库存这么多？”连术自行答疑解惑。
“……”
“你都哪里找的搭档？要给他们钱么？还是单纯约P？”
Natsu恼羞成怒地夺过ipad，点开一个付费直播的回放，然后塞给连术。
这下子连术终于觉出不对劲了，屏幕上的男孩子虽然也是同款年轻，哪怕带着口罩，但眉目和Natsu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连术很久没有这种被真相砸了个懵逼的感觉，他出神地看着屏幕上那个人，脑子里突然涌出在东京酒店那个夜晚的记忆，他甚至记起当时那个男孩子腰上的海豚纹身，被他夸赞非常俏皮可爱来着——而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
好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连术短暂地忘记了呼吸。这种凉意之下他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
那面前这个人又是谁？
如果这是悬疑片、惊悚片，连术觉得更符合自己的口味，毕竟靠着他的体魄和运动能力，他还有翻身反转的机会。但显然这更像个喜剧……他在记忆条里疯狂拉动，跳到最早收到那条意外的信息的时候——是了，他没有加过那个男孩的微信，一开始他就记岔了，一个日本男孩怎么可能会用微信呢？
这时候，脑子里的画面突然争先恐后地朝他涌过来。Dreamland大楼、日式庭院、一群人用餐、记不住名字的老头、还有，还有穿着深色和服的年轻人……
——噢，世界线收束了。
“你为什么瞒着我？”同样的话，连术没想到今天还能对着第二个人再说一遍。
“你想起来啦！？”Natsu容光焕发地跪坐在他旁边。
“……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告诉我。”连术揉了揉眉心，啊没错，很多次，比如自己说要给他实习岗位的时候，早点说清楚，也不至于让自己出丑吧。还有送房子什么的，堂堂娱乐帝国公司的少爷，将他玩得团团转嘛。
自己还以为给他些财产、金钱，就可以让一个普通少年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从而体现出自己乐善好施的品德和价值。
原来都是一厢情愿而已。
等等……应该也不是那么难堪吧？连术跳出自我，客观看待这件事——确实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他做得很体面。
他热情地接待了一个陌生人，他把家分享给了对方，他把自己的故事也揉碎了讲给别人听，他由衷地接受对方不太体面的职业，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不错。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讨厌被欺骗、讨厌失去掌控力、讨厌在自己诚心诚意对待一个人时，发现对方手里捏着另外的棋局。
如果这个人是一个纯粹的他者，也许他会好受些，但这人不是，他甚至是自己的合作伙伴之一。
在连术让克林达和融世高管隐瞒自己生病一事之时，这个合作伙伴居然是在场的第一人。如果对方足够善意的话，应该第一时间就告诉自己——该不会Dreamland的人早就知道了吧？
连术不想去捋一开始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让对方没有解释的余地，但后面一定有千万次的机会，但他始终被蒙在鼓里。
“Lenn桑……”Natsu猛然发现事情好像没有往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他以为连术会尴尬地道个歉然后一起复盘这个有趣的乌龙事件。毕竟他一直单纯地觉得这个误会无伤大雅，把假面揭开后，一切都将继续运行。
“抱歉，你叫什么名字？上次晁医生说了个名字，我又忘了。”
“SawanoNatsuki……”Natsu小声说道，声音有些委屈。
“不是，中文该怎么读？”连术听到日语名字就头大，哪怕认识日本人名字里的汉字，双方的读音也不能互相解码。这是他和日本人沟通的最大问题。
“泽野夏喜。”
“对，泽野，泽野。”连术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最关键的答案，“没错，Dreamland的首席叫泽野敏郎，协议里经常看到这个签名。是你父亲，对吧。”
“嗯……”
连术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跟Natsu隔着几十公分的距离。
“以后还是叫你泽野吧？或者夏喜？”他抛出一个轻快的提议，仿佛只是关于晚饭菜单的建议。
“为什么？我就是Natsu。”
连术双手抱胸，是个商量正事的样子。
“你明天就回学校吧，我让助理给你订机票。对了，日本护照上难道没有汉字？小崔居然也没提醒过我。”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喃喃自语。
“崔小姐也不知道啦……可是，为什么明天就回？你不是准备在这里手术吗？”Natsu语气有些着急。
“你该回去了。”

连术不带商量的余地，径直走到书桌上拿起手机，给助理发信息。
Natsu跟在他身后，惶惶问道：“你是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的呀……”
“我记得你父亲说Justfans是你自己创立的，很厉害嘛，后生可畏！”连术干巴巴地比了个大拇指，“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好好享受最后的校园时光，再出来大展宏图吧。”
连术说起客套的漂亮话，除此之外，他自认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否则只会显得自己很蠢。
“Lenn桑……”Natsu看着连术在手机上果断地发送完指令，知道以崔助理的执行力度，马上他就会拥有一张明天飞回伦敦的机票。
Natsu满脸愁容，皱着眉头看着连术，显得手足无措。
连术心里也有些不忍，那个活泼可爱的大和抚子没有了，那原本就只是个巨型玩偶，游戏时间结束，他要把它打包好放进收纳袋，然后永远送走。
“我不明白……Lenn桑……”
“嘶——别这样。”连术见他好像是马上要哭了，顿时出声阻止。
“你更喜欢拍视频的Natsu吗？可是你都不记得他的长相……你们根本也不熟吧！”Natsu带着鼻音质问，他不是容易哭鼻子的人，也不打算在连术面前落泪，他只是觉得糟糕透了。
连术从一开始震惊的愤怒中缓和了很多，与其说他生Natsu的气，不如说他生命运的气。命运总是这样，大部分时候他都很是耀武扬威、自我感觉良好，但在偶尔的偏差上，尤其在他觉得渐入佳境之时……命运就会狠狠抽他一耳光。要说这耳光是多么残忍冷酷吗？也并非如此，他没有少一分钱、掉一块肉，但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面子也不爽，总之是不太酷。
等等等等，这个秘密除了两人知道，其他人——连术想了想，还有哪些人见过泽野夏喜呢？和Dreamland的协议干脆取消好了，以免后患无穷，他忙着在脑子里飞快跑程序。
连术面对困境时不太被情绪左右，他习惯于快速找到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来处理棘手的问题。现在他冷静下来了，决定凡事有始有终，对方又是个比他小快两轮的年轻人，他作为一个长者、前辈，还是要劝人理性。
“Natsu，这样不行。如果一开始我知道你是泽野夏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为什么？”
“为什么？”连术忍不住笑出来，这么显而易见的理由就像解释一加一等于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