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后,皇帝入殿,见卿云趴在榻上,便上前道:“昨日不是你自己吵着要见太子吗?”
卿云猛地抬起脸,眼圈已经红了。
皇帝见他双目中满是羞愤之色,淡淡道:“朕说过,你想要的,朕都会满足你。”
卿云眼中更红,抿着唇只不说话。
皇帝本只想逗逗这小内侍,也顺便给他立立规矩,未料卿云反应竟如此之大。
这小内侍到他身边没多久便不安分,百般出挑讨好,哪有半分对东宫的眷恋之情?分明便是攀龙附凤,爱慕权势。
他引诱了他,自然他也成全了他,他却一副被他强迫的受辱模样,又是为何?
皇帝道:“你现下摆出这副脸色是给谁看呢?”
卿云听皇帝语气微冷,也不由冷笑,眼中溢出点点水光,“自然是谁能看着便是给谁看。”
皇帝淡淡一笑,“哦,你的意思是还想叫维摩来瞧瞧了?”
卿云眼睛更红,转过脸,不看皇帝,一滴泪从眼角渗出,用手腕抹去了,“我知道你心里只将我当作玩物罢了,只要给够赏赐,便可以随意处置,反正你也得到过了,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我送回东宫呢?”
皇帝俯视了他,道:“朕心里想什么,岂是你说了算的?”
卿云背上一颤,将脸埋在双臂之间,肩膀一耸一耸,是在哭了。
皇帝早便知道他眼泪多,头一回见这张脸,不便是满眼泪水?
殿内回荡着卿云沙哑的哽咽声,皇帝负手听了片刻,撩袍坐下,“朕不知道你在那儿哭什么,昨夜,朕已说了是玩笑话,你还非要不依不饶,难道是朕听错了?”
卿云从手臂里抬起脸,果然眼睛里都是泪了,“你能玩笑,我便也不能玩笑两句了吗?!”
皇帝见他竟认真计较起来,不由也笑了,“原来你是在同朕开玩笑啊?”
卿云愤愤地又趴了回去。
皇帝见他单薄的一个身子,床上哭,床下也哭,身体里到底有多少水可流?想想自己堂堂九五之尊,何必同个内侍斤斤计较地拌嘴,便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朕也不过是让你奉茶罢了。”
“朕原以为上回秋狝之后,维摩便彻底断了对你的心思,”皇帝语气转淡,“看今日,他心里倒还是有你的。”
卿云身上又是一颤。
今日李照替他挡茶时忽地让他想起那年恩科,在官舍时,他的手被汤羹烫伤那一回。
便是在那一回,他和长龄的秘密叫秦少英给察觉了。
他方才那些紧张里除了害怕叫李照知道共侍父子的羞耻,大约还有对当年事的遗憾……可惜长龄不是李照,李照便是让皇帝察觉余情未了,皇帝也不会对自己的太子如何,也不值当如何,他如今在皇帝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知晓危机已过,卿云略微平静下来,脸埋在胳膊里粗声粗气道:“想让太子打消那些心思还不简单?皇上只需告诉太子,我对他无半分情意,从前不过是因权势富贵才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
皇帝手来回在卿云背上抚着,半晌,低下头在卿云耳边道:“你当朕的儿子,真有那么蠢?”
卿云一下抬起了脸,撞进了皇帝那双与李照极其相似的丹凤眼中。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忽而一笑,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好了,闹一会儿便也够了,你担忧的事,不会发生。”
卿云冷道:“皇上怎知我担忧什么?”
皇帝道:“你不过是怕朕将你赐给维摩,却又不清不楚,叫你在我父子二人之间辗转不停……”皇帝说着说着便将手放在了卿云喉结处,“朕不是先帝,没有昏聩到那种地步。”
皇帝将话说清,卿云心下一松的同时又有了新的思量,他尚且因先后侍奉过父子感到羞耻,皇帝却是安之若素,不以为意,甚至故意真的将他放在太子跟前,一点也不顾忌假如李照知道后会如何。
皇帝的心真是又冷又硬,他对李照尚且如此,对秦氏父子又能有多少真情?
至少有一点,秦少英说的是对的。
内侍才是离君上最近的人。
无论是儿子、臣子、哪怕妃嫔……皇帝都不可能真正亲近地对待他们。
儿子正在长成,臣子具备势力,妃子会带来外戚……然而宠爱卿云,皇帝能招致的祸患便极其有限了。
前朝内宦乱到了那个地步,先皇也仍好好地当着他的皇帝,他一招手,那些看似权势滔天的内侍仍会谄媚地上来奉承相迎,因他们是内宦,终其一生都必须依附在皇权之上,他们永恒地绑在一处,共生也同灭。
也许,正是因为卿云特殊的身份,才叫皇帝“可以”宠爱他。
卿云想明白了这些事,他也不知是他自己,还是皇帝更为可悲。
“又在想什么?”皇帝手指抚摸着卿云的喉结,“在打朕的主意?”
卿云不理解皇帝的亵玩,淡淡道:“是啊,想着怎么从皇上你这儿得到更多的富贵权势。”
皇帝笑了笑,“你倒很直接啊。”
卿云冷笑一声,“不是皇上你自己说的吗?旁人想从你身上得到的无非便是那些,我又何必虚伪,皇上你不也早将我看得一清二楚吗?”他眼尾微红地扫向皇帝,“我若不贪慕虚荣,你若不权掌天下,我怎会委身于你?”
卿云说得赤裸,皇上也不恼,只淡淡道:“错了,因是你若不楚楚动人,朕又怎会看上去你?”
卿云抹了把眼泪坐起身,微微昂头,“便只因这个吗?”
皇帝手指落在空中,抬手便又捏了捏他的脸,“自然还因你是朕儿子心爱的内侍,朕便是有那般癖好……”见卿云面色涨红,一副要冲上来咬人的模样,便松开手向后退了,“别胡思乱想了,朕没有那样的癖好,老实歇着吧。”
皇帝负手向前,走到殿门口时才侧了下脸,道:“以后不许再提东宫。”
卿云靠在榻上神色微怔,皇帝已走了出去。
卿云回了小院,躺在床上休憩,今日同皇帝的一言一语进入他的脑海,父子三人商议如何赏赐秦氏父子的场景也在他面前挥之不去。
卿云陪在皇帝身边好歹也一年了,明白皇帝只会在一些重要事上找两个儿子商议,自然不会真的因为要逗一逗他,才大费周章地将李照找来。
皇帝对于秦氏父子真正的态度到底如何?
前朝之时,皇帝便是世家之中最强的一脉,联合了几家起兵,李秦杨陈,四大世家如今除了秦氏还勉力支撑着,杨陈两个大世家早就倒下了。
之所以说秦氏只是勉力支撑,便是秦氏只有秦恕涛这一支还手掌大权屹立不倒,秦恕涛也只有秦少英这个独子,世家延绵需要源源不断的年轻子弟,否则,支撑的人倒下去,世家便成了一盘散沙。
譬如杨氏,便只剩下如今都已隐没的杨沛风,陈氏更是无人了,朝廷官员当中出身陈氏的少得可怜,秦氏也不过两个武将,只这两个武将都锋芒极盛,故而秦家现下瞧着还有几分能看,倘若秦恕涛战死沙场,秦少英又撑不起来,秦家要倒也是转眼之间。
皇帝是真的无情,当初陪着他打天下的世家,在他登基后的几年中便被他逐渐剪除羽翼,削弱势力,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怪不得他在东宫时,李照会说,用人时姓氏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才干。
对于皇帝而言,早已将当初共打天下的情谊抛得一干二净,如今还用你,只是因你还有用罢了。
卿云翻了个身,可他又觉着并非如此。
李照嘴上说不帮扶杨氏,可还是无法真的对杨沛风视而不见,赶尽杀绝,皇帝对于凯旋的秦恕涛,也是真的高兴感怀。
君王无情,只是他们必须无情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卿云正翻来覆去地想着,忽然听到似有人在敲院门,便起身下了床。
“谁啊?”
若是齐峰,早就在外面叫唤了。
卿云过去开门,没料却是个意外的熟人。
几年不见,二人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互相也都还认得出来。
“张公公说这是孝敬您的,上回那株紫藤不好,这株是名种,派奴才来替公公您移上。”
卿云神色恍惚,他恍然间仿佛回到了东宫,回到了长龄还在的时候,那时,他一心想着要取代长龄,故而设计了叫长龄去送钱,当时唯有司苑局有好缺,好将那些人全串起来。
一别经年,局中人悉数丧命,只剩下……面前的来喜。
第95章
“这些残花啊,您要是有空,或者您没空,也可以叫奴才一声,奴才来帮您修剪,留着残花,其余的便难生长了……”
来喜麻利地先替卿云料理那株旧紫藤,将残花剪去,又添了新肥,这才动手移那株正盛放的大紫藤。
原本只被遮了些许的假山,这下便真是花叶满山了。
卿云一直没开口,只在一旁看着来喜。
快七年了。
原来,他从玉荷宫里走出,已过去了那么多年的时光?
想起从前为了赌一口气,为了两个馒头,便同人大打出手,卿云只觉恍然如梦。
不知怎么,他心中对来喜一点记恨也没有了,看到来喜,只有对时光易逝难寻回的惆怅,兼之对长龄的思念。
来喜知不知道长龄已经没了?应当是知道的吧,东宫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入了宫,大约满宫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好了,云公公您瞧瞧,还有什么地方要改的?”
卿云瞥了一眼那铺满紫藤的假山,淡淡道:“何必如此生疏呢,你我本是同僚。”
来喜低着头,身上微颤,过了片刻,才缓声道:“张公公正因奴才从前也是东宫的,这才派了奴才过来……”
卿云笑了笑,“他不知道你是因我才被逐出东宫的吗?”
来喜身上又是一颤,“奴才的事,哪有人真放在心上,费心思去查呢。”
卿云道:“罢了,你在这儿等着。”
卿云入了院子,从那一箱金粿子里捡了一把出来。
“拿着。”
来喜猛地抬脸,神色慌乱,“这、这……”
“拿着吧。”
卿云不知道来喜是否明白自己当初天降的那笔横财实则是他在算计长龄,只无论如何,他是长龄救下的人,当时他计谋败露,恨得发狂,只未曾想到后来会同长龄有那一段情,也未曾想到,那一段情……会那么短。
来喜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奴才多谢云公公开恩赏赐!”
卿云如今虽只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但宫中早已传开,上回尚衣局的人亲自为卿云制装,真是惊倒了一大片人,卿云现下便是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谁都不敢得罪,就是内侍省的内侍监提到卿云,也得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云公公”。
皇帝身边的太监嘴严实得便同钉上似的,再加上皇帝从来在后宫之事上寡淡,又未曾宠幸过内侍,故而众人都不知内情,只当卿云是在皇帝面前当差尤其得脸的内侍罢了,兴许也有皇上偏爱东宫的缘故。
卿云也不再多说,只弯腰拿起来喜的手,将那把金粿子塞了过去。
来喜接了金粿子,满面喜色,起身靠近时却是口唇微动,卿云眼眸一闪,来喜向后退了,道:“多谢云公公赏赐,来日若院中花草需要打理,便派人来知会奴才一声便是。”
来喜带着工具退了出去。
卿云神色如常地看了一会儿满山的紫藤便缓缓移步回屋中去了,待关上屋门后,才脸色骤变。
卿云毫不怀疑院子里有人正监视着他,这是他向皇帝献出自己的一部分,君王想要掌控他的全部,无论他给不给。
那句林子里的“老畜生”便是最好的证明,皇帝一直都派人盯着他。
刚才来喜那句近似耳语般的“勿言秦家事”简直让卿云浑身一激灵,他强自保持了镇定,才没有露馅。
卿云坐在椅上,思考来喜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是谁让他传给他的。
不过片刻,卿云便想明白了。
是李照!来喜是李照的人!
几年前他设下毒计,王满春和安庆春都不明惨死,那显然是皇帝的手笔,不……卿云现在想来,也许并非皇帝,淑妃也是有可能的。
他那计策虽然粗糙,可安庆春和王满春之间隐秘的往来应当是真的。
瑞春说过,前朝太监多结义兄弟,那时太监们可和现在不同,入了宫的哪个不是踌躇满志,想干一番大事业?皇帝昏庸,便招来这些无数浅薄的拥趸,想依附在衰败的皇权上吸食腐肉。
当时太监们结义兄弟,可都是动真格的,谁要是背叛了兄弟,不仅会遭到被背叛者的报复,也会被其他太监所看不起,在宫里头只能落个无助惨死的下场。
都是没根的人,越是断子绝孙,便越是在意这所谓的兄弟之情,太监之间互相关照维护的忠义。
春字辈的太监,瑞春没有结义兄弟,他和尺素要好,剩下两个春字辈的太监暗地交好是极有可能的事。
卿云的猜测八成是对的。
王朝覆灭,内宦被大片屠杀,小太监们人心惶惶,只求新皇留下一命。
两个春字辈的太监逃过一劫后便互相约定,绝不暴露二人之间的情义,之后便一人投靠淑妃,一人前往东宫。
瑞春为什么会被诬陷杖杀?真的仅仅是因为他不肯配合夹带?还是他发现了另外两个春字辈太监的秘密?
卿云现在在皇帝身边已经一年了,他不敢说对皇帝有多了解,但他知道皇帝其实根本不会在意内侍之间这点事。
正如太子所说,皇帝并不厌恶内侍,说不定他还要感谢那些作乱的内侍呢,没有他们,他哪来那么光明正大的旗帜去清君侧,来满足他称霸天下的野心?
在宫里头,除了皇帝,能对这两个春字辈太监下手的还能有谁?
是淑妃。
淑妃能当初因太子开口救他便想派人杀他,自然也能因两个春字辈的太监惹出是非,而杀了那两个太监。
卿云背后一麻,整个人力道瞬时卸了大半。
来喜没死,是因太子暗中保他,还是淑妃觉着杀得太过,会惹皇帝生气疑心……
卿云不得而知,但很显然,来喜就是李照的人。
上午,皇帝和李照李崇谈论政事时,他那时心神一瞬的恍惚,李照看似没有在意,其实心里已明白了。
他知道他想做什么,卿云嘴角轻轻抽动,李照劝他不要。
他在宫中如何,想必李照应该也知道不少,皇帝说那次秋猎之后,以为李照对他淡了心思,言下之意,不正是李照对秋猎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吗?说不定他在林中仓皇逃命时,李照就在不远处看着呢。
卿云一面摇头,一面自顾自地轻笑了笑,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
原来如此。
皇帝那时逼迫他至此,是做给李照看的。
李照是个合格的储君,想必一定充分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不敢也不会再对他多加关注了。
否则,来喜既是李照的人,他早该在他数次去司苑局时便与他接触,怎会等到今日才来?
李照深知他心中恨着秦少英,那日他在东宫如何追着秦少英砍杀,李照都看在眼里,他对他的性情也了解不少,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秦少英,他在宫中一步步向上爬,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向秦少英复仇。
他知道他为何恨秦少英吗?秦少英会如何解释?卿云不知道,他只知是李照猜到了他正在动心思,这才冒险让来喜传话,让他不要在皇帝面前搬弄秦氏父子的是非,恐招来祸患。
李照啊李照……
卿云轻轻地笑着,眼中不断渗出泪滴,你只知你父皇宠爱我,恐怕你心中还会误以为你父皇是通过我来敲打你,赐这院子也是因你之故,将我豢养一段时日后还会将我还给你,却不知我早已在前夜便上了你父皇的榻,你又何苦还来为我筹谋打算……真是多此一举……
卿云原一向都恨着李照的,恨他在东宫那般对他,恨他将他逼上了他的榻,更恨他保不住长龄,为长龄报仇……他如今也恨李照,恨他没有本事将他接回东宫,偏还要来藕断丝连……他是想告诉他,他还想着他,还念着他吗?
卿云抬手,面无表情地用掌心将面上泪水拭干。
与他而言,如今最重要的便只有一件事。
攀附龙恩,以泄私愤。
卿云端着茶进入两仪殿,宫人们如今看到卿云,都是不假思索地低头回避,只差磕头行礼了。
皇帝宠爱内侍,听上去简直骇人听闻。
因皇帝一向对内侍都是淡淡的,内侍省里有品级的内宦也都不敢说宠爱,只是各司其职罢了,也都是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当差,哪像卿云,捧了盏茶,也不通报,就那么直直地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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