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是卿云全然没有预想到的。
他的所有经历便只有李照和长龄,长龄自不必说了,他总什么都听他的,只要他高兴就好,李照……卿云轻轻笑了笑,原来,李照待他已算不错的了。
眼中渗出清泪,卿云抱紧了那两卷经书,就好像抱住了长龄一般。
他本不该哭的,他早已决心踏上这条路,不惜一切代价,为什么还会哭呢?
皇帝说,他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卿云越蜷越紧,死死地攥着那两卷经书,他翻了个身,双手打开平展着,胸膛缓缓起伏,昨夜皇帝那般对他,的确令他产生了强烈的退缩之意。
皇帝摆明了将他当作玩物,连李照那点温情脉脉的矫饰都没有,他真的能得到足以撼动秦少英的宠爱吗?他又付得起得到皇帝宠爱的代价吗?
卿云定定地看着房顶。
兴许,到最后,他真的会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卿云歇了两日才回到御前当差,皇帝没有多问一句,卿云也未曾表现出异样,便是满殿的宫人也如寻常般,所有人都只当无事发生。
卿云规规矩矩地奉茶、研墨,替皇帝整理折子。
皇帝也待他和平常内侍一般,仿佛那日的事情真的未曾发生。
西北战事再起,天气彻底转冷之前,皇帝下令,命辅国大将军秦恕涛与中郎将秦少英父子同往西北迎战。
皇帝特意单独召了秦少英,语气很温和,“阿含,朕一向很看重你,你也到了该真正上战场历练的时候了,不要让你父亲和朕失望,明白吗?”
秦少英跪下谢恩,“臣领命,定不负父亲和皇上的期望。”
皇帝对秦少英和颜悦色,又留他用了膳,用膳期间,皇帝同秦少英说说笑笑,秦少英是皇帝除了两个儿子之外最宠幸的小辈臣子,此次出征,皇帝将他当年用过的定光剑都赐给了秦少英。
“待你凯旋,朕便封你为将军。”
皇帝拍了下秦少英的肩膀,含笑道。
秦少英举起酒杯,笑道:“阿含等着皇上的册封。”
卿云在不远处听着二人交谈,心下更是一片苍凉。
比起秦少英,他算得了什么?秦恕涛是本朝数一数二的辅国大将军,他区区一个内侍,想要除掉他的独子,无异于天方夜谭。
即便真的得到皇帝的宠爱又如何?
众多妃嫔中,淑妃是公认的最受宠爱的妃子,但是皇帝对淑妃也一向也都淡淡的,卿云来到皇帝身边后,只见过淑妃两次,还是淑妃主动求见,皇帝也从来没有因淑妃的缘故对齐王高看一眼。
或许尺素是对的,他一个内侍,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尽量多敛些财,有个机会出宫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若是那般,长龄便就那么白白地死了……
卿云心下又是一痛,笔尖浓墨流出,弄脏了他正在抄写的经书,卿云揪起那一页,随手扔到了炭盆里。
如今,皇帝待他倒也不错,一应物品还是按照先前那般供应,冬日里屋子里炭火充足,很暖和。
皇帝待他还真是“仁至义尽”。
卿云勾唇一笑,心下却是冰冷的。
卿云捧着抄好的经书托丁开泰派人带出去,在宫人坟那儿烧掉。
“你也真是有心了。”
丁开泰也知道东宫里死了个宦官,和卿云是很要好的,他看向卿云,语重心长道:“卿云,在这宫里,真情最难得,你心里有情,胜过万千。”
卿云笑了笑,“丁公公您也是一样的。”
丁开泰面上竟还有些羞赧,他又道:“旁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只管当差便是,一年一年,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不也挺好的吗?”
卿云点头,“我明白。”
卿云出了下房,只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了轿辇,忙侧身回避,未料那轿辇竟是在宫道中停了下来,轿中人撩开帘子,冲他淡淡一笑。
卿云睁大眼睛。
是齐王。
李崇下了轿辇,二人转到廊檐下避风处。
卿云不知李崇为何会下轿同他说话,只李崇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先前在围场湖边也算是开导过他,便跟了过来。
李崇道:“最近少见你在父皇身边伺候。”
卿云低垂着脸,道:“奴才也是按照轮值当差。”
“上回不就随便称呼了吗?”李崇道,“便随意些吧,不用王爷奴才的,你说着累,我听着也累。”
卿云看向李崇,李崇神色寻常,他面上那一点冷峻来自皇帝,叫卿云看了便想扭头。
李崇见状,微微一笑:“我方才远远瞧着你一个人在宫道上走着。”
浅鹅黄的身影,虽是穿着冬装,却也显得很单薄,低着头,乌发素面,不知怎么,瞧着让人觉得郁郁的。
“似是有心事的模样,”李崇道,“怎么了?在御前伺候不顺心?”
卿云道:“王爷关心这个做什么?”
李崇面上仍笑着,自然,他笑起来倒是没有皇帝那么可怕可恶,还是有几分温柔,“你不想说便罢了,我没有要逼迫你说的意思。”
卿云听了,心下又是一阵不爽快,转头看向宫中城墙风景,淡淡道:“是啊,你们这些天潢贵胄原不需要逼人做什么,底下的人自然就眼巴巴地按照你们的意思做了。”
李崇听了,淡淡一笑,“听着倒像是在生父皇的气。”
卿云猛地看向李崇。
李崇神色之中倒不曾有什么异样,大约是没有想到皇帝会和太子曾经心爱的内侍有什么关系,只当卿云仅仅只是想向上爬讨好皇帝罢了,“在父皇手底下当差不比曾经在太子那儿,你心里有怨气也是自然的。”
卿云听了这话,心里总算舒畅了些,不是因李崇的安慰,而是李崇的语气态度并不居高临下,便像那夜在围场湖边一般,仿佛二人都是一样的。
李崇道:“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进言?”
这话一说,卿云就忍不住笑了,“您是王爷,我只是个奴才,您有什么吩咐便说好了,什么进言……”他扭头,又是轻轻笑了笑。
李崇见他笑了,神色便也又柔和了几分,“父皇是极难讨好的,你与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好父皇,便只管当好自己本分的差事,将其余的心思花在自己身上为好。”
卿云道:“花在自己身上?”
他眼睛微微睁圆,仿佛不知道心思还可以花在自己身上。
李崇耐心道:“你平素有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
卿云认真想了想,倒好似真的没有。
打络子,那是为了讨李照的欢心,换一口吃的,抄经,是为了祭奠长龄,在宫里头,他更多的时候便是看着院子里的风景,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他便看那鸟飞进飞出。
卿云摇头。
李崇道:“那便找件喜欢的事做吧。”
卿云迟疑片刻,“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想了想,又说,“我喜欢放风筝,宫里头不让随意放风筝。”
李崇不由莞尔,“这个不行,你想一想,琴棋书画,你喜欢哪样呢?”
卿云又想了想,琴,不行,他住在甘露殿,不可能发出丝竹管乐之声,那也是死罪,棋,一想到棋,便想到李照,书也是一样,他如今写字抬笔就是李照教他的字迹,改也改不过来了。
至于……画……
卿云道:“我不会画画。”
李崇道:“只是闲暇无事打发时间,随意涂鸦几笔,没什么会不会的。”
卿云垂头思索,李崇又道:“若是不喜欢,便弃了也不打紧,宫中日长,总得找些事打发时间的。”
卿云余光看向李崇,见李崇神色之中又流露出那夜湖边淡淡的落寞之色,兴许他是在说淑妃?
因李崇的缘故,如今卿云对淑妃恶感也不那么强烈了,当初淑妃想杀他,也不过是针对太子,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好了,我不能停留太久,我得出宫了,”李崇道,“下回碰上再说吧。”
卿云道:“王爷慢走。”
李崇转身走了两步后又停下,他淡淡道:“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卿云一怔,羡慕他什么?
李崇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般回应道:“至少你还敢生父皇的气。”
卿云又是一怔,他目送着李崇离去。
说来也真是奇怪,当年他第一次见李崇,还是李照带他去齐王府赔罪,当时李照要将他给李崇,他吓得要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到李崇是这样的性子。
早知如此,当时便入了齐王府……兴许,长龄也不会死。
卿云低垂下脸,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李崇的性子是难得的柔和,竟给他几分长龄的感觉……方才李崇也又是在开解他吧?
因那次湖边的对话,大约李崇和他一样都意识到,他们是“同病相怜”的。
卿云心下涌起淡淡的感激之意,同时那些死灰一般的心思中竟又隐隐冒出新的火苗,李崇的处境跟他是有相似之处的,假如他能够联合李崇……
卿云猛地摇了摇头,那种念头,现在的他,不该有,即便有,也该先深深地藏在心里。
回去之后,卿云便拜托丁公公给他领一些绘画物品,丁公公还挺高兴,“好啊,画画好啊。”很快便让小太监将一应物件都送了过来。
卿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画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拿起画笔,却不知道该画什么。
长龄的脸渐渐浮现在眼前。
卿云深吸了口气,搁了笔,心下阵阵传来隐痛,他画不了。
如此,很快便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李照按照往年惯例入宫。
皇家父子,再亲近,也还是套着一层一层的规矩,今年李照更添了一桩心事,这回入宫,李照仍然是没见到卿云,连卿云的影子都没看到。
分明前段时间议政时,皇帝已把卿云放出来了。
李照不能开口问,也不能自去寻找,他只能装聋作哑,便如秦少英所说,就当没那个人。
夜里就寝时,李照独自躺在床上,外头许多宫人待命,李照神色平静地闭上了眼。
一直到年节结束,李照都未曾见到卿云一面,卿云亦没有想办法去见李照,他躲在那个小院子里,他不想见李照,见了李照又如何?
若说从前卿云心中还存了几分指望,也许李照有一天能将他要回东宫,如今伴在皇帝这一年的时光,那点指望早已被消磨殆尽。
皇帝不想放的人,别说一个李照,就是十个李照,又有什么法子?
卿云心下连连冷笑,在画纸上画了个大王八。
大王八旁边再画了个小王八。
卿云在那两个王八身上分别都画了个大叉,满意地笑了笑。
“打开看看。”
卿云从李崇手里接过盒子打开,里头竟是一卷画册,卿云抬眼看向李崇,眼眸中略有几分惊喜。
李崇含笑道:“一直揣在身上,总算遇上了,你如今还画画吗?这个可供你临摹。”
卿云也笑了笑,“画的。”
李崇道:“不知可否有机缘欣赏画作?”
卿云想到他画的各种王八,脸上讪讪的,“我画得不好。”
李崇道:“无妨,只是游戏罢了。”
卿云轻一点头,“多谢王爷,我会好好临摹的。”
李崇又是一笑,“我又不是你的师父,你随意便好,我得入宫去拜见父皇,迟了可不成。”
“王爷快去吧。”
卿云目送着李崇的轿辇离去,又低头看向怀里的盒子,这画册他还没展开看,无论名贵与否,都是李崇的一片心意。
卿云怀抱着那画册回到屋内,展开一看,里头是些简单的物品绘画,画纸也很新,看样子是专程命画师画的。
卿云心下微暖,取出了画纸画笔,认认真真临摹起了上头的一个瓷瓶,临摹完便赶紧撕了。
画得还不如王八。
得了这本画册之后,卿云平素若不当差,有空闲时便在屋里临摹,没人教他,他全无技法,便是按照自己的心思随便乱画,过了一段时间,倒也算画得有模有样了。
卿云便不满足于临摹,想画些别的,也不画王八了。
假山上攀爬的藤蔓原来是紫藤花,天气一暖,便含了花苞,散发着幽淡的香味,卿云便搬了椅子在外头画那花,一画便是几个时辰,心思也果然平静了许多。
案前折子堆积如山,皇帝人向后一靠,热茶便送了上来,皇帝端起茶,鼻尖却嗅到一缕极浅的香气,余光不动声色地后瞥。
皇帝转过脸,抿了口热茶,茶香味便冲淡了那一缕幽香。
是夜,宫人们退散出了寝殿,皇帝道:“齐峰。”
外头禁卫立即入内。
皇帝没问,齐峰便单膝下跪道:“回皇上的话,今日没画王八,只画了紫藤。”
皇帝靠在榻上,手上翻着书,“想个法子,让那些紫藤枯了。”
齐峰抬脸,方才看到皇帝的下巴,便又垂下了脸,“是。”
没过几日,轮到休息,卿云搬了椅子出去画花,却发觉已经半开的紫藤花不知什么时候卷曲泛黑,瞧着是像要死了,他立即去找丁开泰求援。
丁开泰过去瞧了,“该不是害了什么虫吧?”
“那怎么办?”卿云急道,“能让人来瞧瞧吗?”
丁开泰道:“行,我试试,叫人来帮你瞧瞧。”
好好的花儿,怎么就枯了呢?
卿云心中郁闷,好不容易压住的那股气便又上来了,捡了几块石头便狠狠地往池子里砸。
丁开泰找来司苑局的人帮忙瞧了,司苑局的人说是烧了根,救不活了。
卿云连日来都画这紫藤,已是对这小小植物有了感情,听罢眼圈就红了,道了谢送走两人,回屋就扑到了床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画个画都不顺心?!
卿云恨得牙痒,爬起身便连画了十个大王八,画得咬牙切齿,还不解气,画完便在地上踩烂,一直弄到精疲力尽才又躺回床上。
翌日,卿云还是不当值,自拿了攒下的钱便去了趟司苑局。
“紫藤倒是有……”
“我不要多好的,只要有根系便好。”
卿云百般说好话,终于从司苑局换得一株不大好的紫藤,便一气自己搬回小院,将那株救不活的紫藤拔了,自己动手将那株紫藤重移进去。
“云公公移了株新的,方才种下,”齐峰小心翼翼道,“可要除了?”
“让他先留几天。”
齐峰垂下脸,“是。”
他退出殿内,心下实在不明所以,若说当初在林中驯马,他还能大致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在敲打太子,如今皇帝命他日夜监视,做的这些事,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若说皇帝想要折磨人,这么点手段,实在太轻了,只不过是将那小内侍气得跳脚罢了。
头一回,齐峰回禀说那小内侍在屋里头画了一叠大王八时,他没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只听见皇帝轻轻笑了一声。
“拿两张回来,给朕瞧瞧。”
齐峰一连偷了两个月的王八。
皇帝边看边摇头,“真是毫无长进。”翌日便召了齐王入宫。
小内侍果然不画王八了,改成了临摹画册,临摹了一个多月,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画院中景色,齐峰弄枯了紫藤,这才又画回了王八。
齐峰好不容易挑得一张没被踩烂的大王八回来。
太脏了,皇帝没碰,只让齐峰拿在手里,鉴赏片刻后,摇了摇头,“怎么还是没长进?”
齐峰心说这画王八还能长进到哪去?每回小内侍画王八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大笔一挥,全无章法,唰唰几笔就是个王八,再加个叉,随后便往地上一掷,又不是精雕细琢的。
经过几日不眠不休的精心料理,卿云恨不得睡在那株紫藤花边上,终于是看着新的紫藤逐渐开始开花了,卿云长出了口气,靠在椅子上欢喜地仰望了那株紫藤,不知不觉间便靠在假山上睡着了。
院门被轻轻推开半扇,玄色身影立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靠在假山上睡的人。
今日不当值,天儿又暖和,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内袍,头发也没挽,披散落了满山的乌发,风吹过,紫藤花瓣片片飘落,白皙清丽的面上睡颜竟还很宁静。
那日在他的床上也是,昏睡过去后,睡得极为恬淡安然,任他怎么摆弄清洁,也依旧睡得很沉。
睡着的时候,便更显出了年幼,令他恍然间有种欺负孩子的感觉。
经历了这么多,竟仍保有那一点稚气,皇帝也不明白,他自小受磋磨长大,入了东宫,也是几经浮沉,生死边缘都经历过几回了,分明已无数次灰心丧气,便就算恢复过来了,也该“长长记性”,怎么时不时地还是那么天然,仿佛再在宫里待上多久,受多少磋磨,他也仍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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